蝶若说,她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没来,是因为家里的确有事。
“我妈准备请人来给桀若治病。”她说,“把家里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都清扫出去。”
“请谁?赤脚医生吗?”
“不。”她变得神秘起来,声音也压低了许多,“你可千万莫要讲出去,赤脚医生治不好桀若的病,我妈说,只有修为极高的道士才有法子。”
“道士?治病不请医生反而请道士?”
“是啊。”她说,“人们都说桀若身体里有鬼,不把鬼驱走,他就算不疯也不是真正的他自己。”
“你也相信他体内有一个幽灵吗?”
“我不确定。但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我又能怎样?反正我是没办法让他好起来,现在有希望让他恢复正常,试试总没坏处。”
把鬼从桀若的身体里赶出去,还是把鬼制伏?我又想起梦里那个幽灵对我说过的话,道士可是捉鬼的行家,事情真会像幽灵说的那样吗?要是道士手下留情,姑且放它一马,往后它还会不会寻找另一个无辜的肉身呢?幽灵可是无处不在的呀!
我很想把心里的疑惑讲给蝶若,但又于心不忍,她好不容易才放下重负,尚来不及长长地舒一口气,就又要重新承担过去的一切。这对她是多么的不公!
她说:“今天正巧爸爸去了舅舅那里,我妈才请了道士来家里下阴。要是让他知道了,说不定又要大发雷霆,一家人都得遭殃。”
“他不同意给桀若治病?”
她摇着头说:“不。是他对桀若的病太敏感了,我们从没说过桀若的病和他有什么牵连,但只要一提起,他就说我们在针对他。”
“那正说明他心里有鬼!”
“唉!只要他不打桀若就行,别的也不必追究了。再说了,谁敢去追究?我妈曾提出干脆把桀若送到舅舅家去,免得左邻右舍议论和嘲笑,结果他却把火发到了我妈头上。”
“蝶若,你放宽心吧,桀若会好起来的。”
“希望他能好起来吧,只要他少受点苦,别人不要拿他当个怪物,我就知足了。”
“蝶若,那是别人的事,我们左右不了别人的想法。”
“可别人拿异样的眼光看他,我就会难过;爸爸打他,我也会难过!”
“所以关键是你要调整自己的情绪啊!桀若他不受人待见,你爸爸打他骂他,他都不计较,心里了无挂碍,反倒是你整日愁眉不展。”
“他是疯子,我可不是傻子呀!”
蝶若说,虽然他看上去好像正常了很多,但其实他的病并没有一点好转,而是愈来愈加重了。
他的眼神变得更加迷离,而且眼圈总是红红的,眼角也布满了细纹,眼窝深深地陷下去。单从眼睛来看,他好像已经是个中年人了,里面写满了焦虑和疲惫。这都是因为他很少睡觉,总瞪着眼睛的缘故。
他说他害怕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到处漆黑一片。世界也好像越缩越小了一样,四周的空气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旦他入睡,又会有太多太多的噩梦像放电影般纷纷上演。在梦里,所有人都变得奇形怪状,大声叫嚷、呐喊,或拿着绳索要捉拿他。他怎么也逃脱不掉,很快就被俘获了。于是,人们拿着大刀及各种利器,要将他大卸八块,然后放入油锅里炸。他遍体生生地痛,求救的呼声被压在喉咙里,憋得他满身大汗却喊不出来。
所以,他不敢闭眼,哪怕只是短暂的休憩。对他来说,睡觉更像是一场恐怖的探险。
他长时间地与正常的生理机能搏斗,两只眼睛一眨不眨。他说,当他睁开眼睛,它们就会出现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唱歌、说笑,让他把噩梦抛得远远的。白天如是,晚上亦然。
只要他想见到它们,想同它们聊聊天,它们随时都会出现在他面前。有时,它们变成一朵花或一棵树,就在不远的地方望着他,当时可没有一丝微风。等它们也想找他玩了,就以植物的形态摇曳摆动。于是,桀若去到它们身旁,开始了旁人所谓的自言自语。
它们从地下、墙角或者丛林中钻出来,带来一些新鲜的气味,好像久未谋面的老朋友,大老远就跟桀若打招呼:“嘿,伙计!”
在它们当中,有些是经常在一起玩的旧友,有些则是新鲜的面孔;有些是从蓝山上下来的幽灵,有些却是那些早已故去的祖先。它们都是些善良的亡灵。桀若吃了苦头,妹妹不能给予他安慰时,它们就聚在一起,说各种各样的笑话给桀若听,宽慰他,好让他渡过难关,做他这个年龄的人应该做的梦。
幽灵不肯告诉蝶若的,桀若在兴奋的时候不知不觉就会透露出来。
“既然幽灵能给桀若带来快乐,为什么还要驱赶它们?”
“人鬼殊途啊。人和鬼怎么能长久地纠缠在一起?何况还有一个幽灵住在他的身体里!”
“要是桀若乐意呢?”
“这种事可由不得他。”蝶若说,“幽灵有幽灵的世界,人有人的世界。谁要是在阴阳两界频繁地穿梭往来,迟早是要被收服的。不是鬼要了人的命,就是人收了鬼的魂。”
“幽灵自然应该被驱逐,但是你想过没有,要是没了它们,往后桀若可怎么办?他可并没拿它们当异类!”
我这随意的发问让蝶若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坐在地板上,把一本书翻开又合上,合上又再次翻开。她的情绪有些失控,嘴里不停地念叨:“是啊是啊,往后他不习惯可怎么办呢……”
“好了,蝶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仍在那里出神,忧心忡忡。
“一开始或许真会不习惯,但是时间会改变一切,他总有一天会习惯的。”
“但愿吧。”
蝶若说如果当真是这样的话,她倒希望桀若永远都不要好起来,一直做个快乐的疯子。活在幽灵们为他建造的那个世界里。
“可是我爸爸讨厌他,就因为他疯,惹得外人说闲话。我妈也是,早先还可怜他,后来好像她根本就没生过这么个孩子。她找道士给桀若治病,只是出于一种推脱骂名的本能。她说:‘等他好了,就没人说三道四了。要是好不了,那我也尽力了,到时候罪人可就不是我了。’唉,桀若天生命苦!”
我想说,桀若哪里命苦!他身上虽然受点苦痛,可心灵得以飞升!不像你,自己处在水深火热中,心里却总是想着别人。你的心受了太多羁绊,没完没了,像永生永世的绝望。
“世事也没那么绝对,万一驱走了鬼怪,他变得和我们一样正常,就不存在习惯与不习惯的问题了。你想,正常人有谁愿意和幽灵打交道,躲还来不及呢。”
蝶若想了想,轻轻地点点头:“那倒也是。”
我们后来都不说话了,安静地坐在地板上,把那些放到书架上的书又拿下来,若无其事地看着。
我看的那本书,通篇都在讲偶然。我想,人生大约也是由无数的偶然构成的吧?有时候只是一念之差,此后的命运也许就全然不同了。
譬如桀若的爸爸,当时他要是不贪恋虚无的荣耀,土地神和幽灵就不会找他的麻烦;桀若要不是为了保护妹妹,疯狗就不会咬到他,蝶若,也不会为此负疚;我若不是在清冷寂静的晚上多想了蝶若几回,现在也就少了许多烦恼。
我是该为这些偶然庆幸呢,还是暗自神伤?
庆幸说不上,感伤也不必。只要看到蝶若,她好好地在我身边,我心中就百般和畅。有时只要想到她,想到她平静或微笑着的脸,心中的纷扰就会拂扫一空,继而被安谧所充满。
我正想着这些,蝶若突然放下书。“糟了糟了!”
她问我:“现在几点了,小阿羊?”
“不知道啊!”我对时间一向没什么概念,手边也没有个钟表,很多时候只能看着天猜测。“应该快到中午了吧。”
“没那么早,”她抱怨说,“都怪你!光顾着说话看书,都忘了时间了!”
“你有什么急事吗?”
“道士现在可能还在我家里作法,要是爸爸恰好在这个时候回来就糟了!到时候一切就都完了。我妈叫我出来,就是让我到竹林边的那个路口望风,要是看到爸爸的身影就跑回家报信。他出门时说他中午回来。”
“你别怪我,要怪只怪你把这事忘在了脑后。”我觉得委屈。
“好了好了,我不是心里着急嘛!现在该怎么办?”她把书扔到一边,在小屋里来回踱着步子。“他要是回去了,桀若的病好不了不说,我妈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什么怎么办!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赶快去路口啊,事不宜迟!”我看看外面的天空,一如既往阴沉沉的。“离中午还早着呢,看把你急成这样!”
“今天没有太阳!”
我陪她出了竹林,那条通往蓝山的唯一的小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我松了口气。她却并没安定下来,而是匆忙朝她家走去。
她说:“我要回去看看才放心!你先守在这里,要是看到我爸的身影,可千万要提前一步来我家通知我们。”
蝶若走后,我就在那个路口等着。松柏茂盛的蓝山,从下往上看更显得郁郁葱葱、苍苍莽莽,愈发显出我的渺小。我眼睛也不敢多眨几下,生怕错过一个人、一只鸟,把蝶若交代给我的事办砸了。
那条小路空荡荡的,一直延伸到黑压压的树丛深处。我有些担心起来,担心出现在那里的不是蝶若的爸爸,而是一个幽灵。害怕那个幽灵轻飘飘地向我这边飘来,愤怒地对我说,有人想要收走它的灵魂,让它从人间蒸发。
我同样害怕蝶若的爸爸从竹林里走出来,他可比桀若还要疯呢!万一他发现了我,知道了我的目的,只怕我还没跑去报信,就已经被他抓住了。就算我跑得过他,往后再碰上,他还不捏碎我的骨头!
“小阿羊!”我只顾留意前面的路,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蝶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吓死我了!”
“怎么?他已经提前一步到家了?”
“没有。”她狠命地摇头,脸上白一块红一块,“不是他,他还没回去,现在离中午还早,说不定他下午才回来。”
我松了口气:“那是怎么一回事?”
“是道士!太吓人了!”她心有余悸地说:“我刚才正好碰上他在下阴。”
“你看到谁上了他的身?”
“不知道,反正已经不是他自己了。换了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说话的声音也怪吓人的。一会儿是个男的,一会儿又变成女的了。”
“会不会是桀若身上的那个幽灵?”
“有可能,但我不敢肯定。”
我们在路口待了一小会儿,她突然说:“小阿羊,你想不想去看看?”
“啊?”我当然想看,但心里又有些害怕。以前我外婆家也曾请巫师下过阴,我听说死去的外公上了巫师的肉身,对外婆说了许多生前没说过的话。想想吧,一个死人从地下爬出来,以一种别开生面的方式同活人对谈,该是一件多么离奇骇人的事。虽然我听说过这样的事情,然而也只是听说。所以我对蝶若说:“还是算了吧,我们最好在这里等,说不准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我还说:“那么吓人的场面,你看了不害怕?”
“当然害怕。”她说,“但我还是想带你去看看。”
见我仍有些迟疑,她又说:“你放心,小阿羊,我爸爸不会这么早回来的。很多次他说中午回来,结果都是下午才回来的。刚才在竹林里头看不清天色,我还以为快到中午了。”
我不想让她认为我是个胆小鬼,所以就依了她。
在离她家还很远的地方,我就依稀听见有锣鼓的锵锵声和细碎的说话声。到了前院一侧的栅栏边,我看到有几个人正站在门口朝堂屋里张望,一边还低低地议论着什么,而屋里仿佛有人在哭诉。
蝶若拉着我的手,领我去了屋后。墙上有条一指来宽的缝隙,把脑门贴在墙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堂屋里发生的一切。起先我还有些躲闪,后来想到能陪伴在蝶若身边是件幸福的事,而且里面传出的声音也多少有一些吸引力,于是,我们两个头并着头,把视线都收拢在这条狭长的缝隙里了。
我看见道士穿着一件藏青长袍,手握一把桃木剑,在屋里咿咿呀呀地来回转着圈。桀若躺在他前面的一个簸箕里,他看上去像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然而眼睛是睁着的。我想起蝶若给我讲过的事,他果然一刻也不愿意闭上眼睛啊!可是现在道士就在他身边,他还有什么好怕的!桃木剑不是可以辟邪吗?在没有邪气的地方怎么会做噩梦?他还怕什么呢?
道士后来面向桀若的妈妈,这样我们就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了。他明明是个男人,说出话来却完全是女人的声音:“你这个娃娃并没有疯。他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
“您和刚才几位先人说的一样。”桀若的妈妈说,“但不知您是哪一位?”
“我?你不用知道。其实我不在你们家的宗谱里,我只能算是个孤魂野鬼,正好给撞上了。”
“怎样才能把不干净的东西请走?”
“这个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怎么说?”
“靠我这个仙人嘛!”
我轻声问蝶若,他是哪里的道士,居然自称仙人。
“你莫乱讲,”蝶若说,“他是云台观里最有道行的道长,很多人家有事都请他作法。他救过无数人的性命。”
后来,那个女鬼的灵魂从道士身上下来后,他就开始给桀若驱鬼了。
他先写了一道符,然后念了一串咒语,把符烧掉,盛了碗水,又念了一串咒语。他用中指在碗中蘸了蘸,将水珠弹在桀若的额头上,念了一连串更长的咒语。然后他把水端给桀若的妈妈,吩咐说:“这水要让他在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喝下。一碗水要分成三次喝,三天过后,他的命就捡回来了。”
眼看一切都像已经结束了,桀若准备从簸箕里坐起来。事实上他并没有睡,不明白他为何能那么长时间地一动不动。看来,就算是毫无意识的疯子,也有乖巧听话的时候。可就在桀若要起身时,那道士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用个布袋套住了他的头。然后,他用那把桃木剑在桀若背上不停地敲击起来。
这一切来得非常突然,我和蝶若都惊呆了。显然,桀若的妈妈和门外的人也吓坏了。然而,谁也不敢走上前去,道士和幽灵的较量,旁人当然帮不上忙。
桀若浑身颤抖着,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怪叫,或者,这时候称他为桀若是不确切的?他的身子也开始扭动起来,可是瘦弱的他在道士面前,显得那么单薄。
蝶若的身子也微微颤抖着,她死死抓着我的手,低声却又歇斯底里地说:“他这是针对幽灵还是桀若啊?”
不知她是在向我发问,还是只为发泄心里的苦闷,我没有搭话。
末了,道士收了布袋。奇怪的是他那袋子先前空空如也,从桀若头上取下来之后却变得鼓鼓囊囊,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似的。
“把红线拿来。”道士朝桀若的妈妈伸出手去。
这时,桀若从簸箕里坐起来,张大嘴巴喘着粗气,脸红红的,脖颈上印着几条深深的指印,像肋骨一样清晰而突兀。
道士用红线系紧布袋,对桀若的妈妈说:“放心吧,孽障已经被我收在这里了,从今往后你家娃娃就是个干干净净的正常人了。”说完还拱了拱手:“恭喜恭喜!”
桀若的妈妈递给他一个红包,说:“仙人辛苦了,这个权当是为观里添点香火。”
道士拿了红包,正要迈腿离去,桀若却突然从簸箕里跳了出来,冲上去抱住道士的腿就咬。
那道士挣脱不掉,拿了他的桃木剑就要打,被桀若的妈妈和另外两个人拦住了。
蝶若狠狠地说:“活该!让你欺负疯子,欺负老实人。”
他们把桀若拉开,桀若仍然怒目瞪着道士,试图再次冲上去。道士没有正眼看桀若,桀若的妈妈不停地赔礼道歉,说话间又拿了十块钱塞到他手里。
“罢了罢了!”道士满不在乎地说,“可能是刚才捉鬼时伤了他的肉身。他现在还没完全好,不晓得我这是为他好。算了,一个小娃娃,我不跟他计较。三天过后,他就知道我是他的救星了。”
说完,道士一瘸一拐地走了。看热闹的人也一哄而散。桀若折腾了好一阵子,总算安静下来,看上去真有病愈的迹象。
蝶若长长地舒了口气,用明澈的双眼望着我,“这下好了,幽灵被赶走了!”
“桀若也该好起来了。”
“但愿吧。”
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蝶若,你笑一笑吧。”
她没有笑。从一开始她就握着我的手,现在还握着,而且越握越紧了,我们手里尽是汗水,热乎乎的,潮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