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天气渐见干爽。院子里晒满各色被褥,碎花的缎面,大红的花朵,或者蓝黑的格子相间,大滴的橙色从正中间摔碎开,新的旧的长的短的,纷扰之中又是一种蓬勃的生气。
日压栏杆头,炊烟袅起,她便穿行在这彩墙中间,脸贴上去,发烫的棉布堵成厚实的依靠。然而这是靠不住的墙,得力就倒塌了。只得小心翼翼地,在彩色的甬道里来往……奶奶的声音一声一声地传递过来,“吃午饭了啊!”她亦不答,幻想柔软温暖的世界永远停靠在无所顾忌的堡垒里,无那些污垢冰凉尖刺龌龊之流……倘使只是棉布的世界,她幻想,壁是棉布的,靠上去就没有磨砂的疼触;地面是棉布的,永远有阳光的气息;柜子椅子楼梯扶手都是棉布的,世界永远都是秋天的晴空。恰如她与奶奶的情感,也是没有边际的棉布。
她是一个长相奇丑的娃娃,可是年幼的自己并不知晓,许是奶奶保护得太好了,媛媛从没觉得自己与任何人的不同。偏生姨奶奶碎嘴,总是提醒她长得丑,见一次说一次。
“我说你带出来干什么呀,这么难看,带出来多没有面子。”
“你就是喜欢乱说啊。”
“我说的是实话嘛,这个孩子也不知道长得像谁。你天天带个跟班累不累啊?”
“没有办法哪,自己的孙女,你以为都像是你那么狠心啊!”
“你又说我,你这么含辛茹苦地带大儿子又带儿子的女儿,一辈子连个牌都打不清净,图什么啊?天知道她以后知不知道好歹!”
“不知道好歹也没有办法啊,谁知道能活多大的岁数呢……媛媛,你以后记得奶奶不?”
“记得呢。”
“记得个鬼,只一张嘴巴说得好听……”
姨奶奶几个儿子婚姻坎坷,自己的大孙女二孙子都是她亲自主张送了人的。
媛媛真不明白家乡老人总担心孩子长大了不记得自己。
叔叔的作文书上说——老人都是年轻母亲过来的,她们把孩子当作自己生命的延续,以为自己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孩子的一切也是自己的一切,然而孩子们一旦长大,羽翼渐丰却渐渐脱离了延续的轨道,往另外的方向渐行渐远。剩下给她们的,不过生活压力的渣滓与垂垂老去的寂寞。老人们都有着得不偿失的空洞,谁叫时间的线条自古都补不全缺失的棱角呢——媛媛也听不明白。
那样的对话再熟悉不过了。奶奶与姨奶奶以及另外几个老太太一起打麻将。她在旁边,烦躁郁闷,又不许出门玩水,于是唧唧哼哼不耐烦地闹起来。扭扭捏捏使蛮力逼僵直了身子,只恨不得把奶奶从牌桌上挤压下来。每每这个时候,姨奶奶都要插上不留情的一脚,动不动就说她长得丑,不该被带出来见人,这让她认定姨奶奶不是好人。
她真的长得那么难看吗?
直到舅舅的女儿生下来,大家都夸赞一周岁的婴孩有完美如白瓷的细腻肌肤,柔软浓密如黑绸般的乌发,有一双水灵澄澈如玉石的大眼睛。她站在旁边哭冷了没人理,她闹渴了没人听见,她问奶奶到哪里去了都只吃吃地笑没人回答。她穿越热闹沸腾的人群,穿越一张又一张圆圆大大的团桌,穿越满地的鞭炮和碎纸屑,失落地走到镜子面前。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眼睛原来这么小,脖子这么粗,头发这么黄,眉毛数一数没有几根,更恐怖的是她的脸色,青白透黄,嘴唇却乌紫!她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心情一点一滴地往下面掉……外面有个喧嚣的世界,不属于她。
晚饭时间到了,她情绪厌倦,胃口淡薄,凌晨一点发起了高烧,呼吸急促,说胡话,医生冰冷的器皿贴上心脏……她从不畏惧医生,坦然接受听诊器的介入,这东西像是身体上的一部分。因为习惯可以造就自然的假象……
奶奶笑她是来讨前生未完的债的,因为刚出生不久就要动手术。
“医生,不行,在脖子上动刀子长大了不好看。是个女娃哩。”
“那怎么办,你们这个病还要不要治了?”
“一定要开刀吗?”
“她这个东西是长在了脖子里面,不开刀,生病的时候扁桃体肿大,呼吸道堵塞、鼻孔堵塞,一样有生命危险。”
“我想了下啊,你看能不能把刀开在脖子的肉缝里。这样像是天生的一样,看不太出。”
“这个我们会注意的。”
每当她的手指触摸疤痕,就会想象出奶奶和医生的对话。
她似乎看见,日光灯清冷的房间,中年男医生端正坐在平滑的办公桌对面,白色的衣帽无声地把自己和来访者隔开。那边仿佛有一个高深严肃的世界,帽子衣服墙壁都是冰凉的塑料材质。她的奶奶坐在对面,局促难安。医生只是神色淡淡地翻阅着病历本,耳边胸前的不锈钢听诊器反射着幽蓝的寒光。最后,医生大笔一挥,签字了。奶奶戴上老花镜,半天认不出写的什么,正停顿琢磨间,孙女被推进了手术室。
医生的不锈钢听诊器在眼前晃动,奶奶坐在床头彻夜未眠,焦灼的面孔在不锈钢柱子里波涛汹涌地闪现。
她的脸蛋在棉布被面上面摩擦,厚重的呼吸被堵了回来。模糊的意识里又看见镜子里一双失神单薄的眼睛。镜子是冷的,清楚地反映着她本来的模样。从来没有人仔细分析她长得如何不好看。然而今天她看见了,她的眼睛没有新妹妹的黑亮,她的皮肤没有新妹妹的粉白,她的手不如新妹妹的胖墩可爱。她笨笨的弱弱的旧旧的,天生活在黯淡的阴影里。她免疫力极低,是一个大人认为养不活的孩子。她不能吃面食,不能吃雄鸡,不能碰辣椒,不能放声厮哭。这些都是发物,病情一旦发作,时重时轻。奶奶担惊受怕,无数次把她从鬼门关要了回来。世界上只有这两个亲人百般纵容着她,一旦出了这张门,外面都是不锈钢的眼睛。
新雨后天空碧蓝辽阔。她把目光落在一只燕子身上——瘦骨嶙峋的小鸟儿,扑棱扑棱,这是春天的清晨。阳光终于破晓而出,她已经躺在床上一个星期了。
初愈后的身体小心翼翼,看这个世界满是新鲜。失落迷路的小纸船停停靠靠终于落实,灵魂安然,她是属于这里的。世界又鲜活起来。燕子早就飞走了。她斜着身子在地板上面画花朵画小鸟,一转眼睛,奶奶就坐在对面织毛衣,阳光轻轻笼罩着大地,奶奶在自然光的沐浴下圣洁端庄。风在树梢鸟儿在叫,含蓄的温暖萦绕在空气中。
六岁她有了学名,叫作庄飞扬,爷爷取的。
说希望她长大后能像蝴蝶一样活得漂亮,神采飞扬。
一笔一画在纸上练习名字,蝴蝶飞满了她背后的窗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