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
再过不久,他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
是他邀请他们来到这里的,在这座豪华宾馆的顶级套房内,参加他精心准备的私人聚会。
其中,有一位客人特别显眼。那是一位正当妙龄的少女,亚麻色的头发有些自然卷,打着波浪垂至腰际。身材纤细匀称,一袭黑色连衣裙,配上成套的铂金珍珠首饰,更衬托出剔透的肌肤,完全符合时下伪饰太平的审美观。在他以及众宾客看来,出身名门的她,不仅模样珊珊可爱,所谈之事鲜活有趣,偶尔冒出几乎俏皮话,也是幽默又得体。如此情态,能让任何一个陌生人心生敬意,不敢有半分冒犯之心。
然而正是如此优雅的一位少女,却会来参加这样的聚会,其他人在惊讶之余,更是格外庆幸自己的出席。他们一边挤眉弄眼,一边克制着自己的表情,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却又不停地催促他开始。但是为了保证聚会的严肃性,他一遍又一遍地劝说客人们耐心等待,并临时增加了茶点——这家宾馆以其茶点最为出名,据说常有旅居海外的公民,由于舍不得这里的美味,不惜每月搭乘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来到该市,只为重温记忆中幸福的感觉。然而此时此刻,客人们却无心品尝。
时钟终于指向十二点。
所有人都准备好了,当然,也包括那位少女。
“让大家久等了!今天的派对,现在开始!”说话的正是他。
话音未落,所有人就都欢呼尖叫起来。这声音,乍一听像是久旱逢霖的喜悦,但很快,喜悦变成了狂喜,狂喜变成了狂热,最后终于变成纯粹盲目的冲动,仿佛一阵黑色巨浪,把一切理智都淹没了。
他的自我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灵魂仿佛脱离了身体,陷入一片黑暗的深渊。依稀能看到一些图像,却只能分辨出人的身体来。而他自己的身体呢?却不知道在哪里。
不知为何,他竟然不想同这种失去自我的感觉抗争。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手里拿着一个枕头。他似乎是跪在地上,浑身无力。继而他又意识到,自己好像坐在什么东西上面。吃力地扭了一下头,终于看清楚自己身体下面的是什么。那是另一具身体,显然属于一名女性,看上去年轻而白皙。
他的心脏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几乎让他有些头晕。
顺着身体躺倒的方向,他的视线继续往上移。他看到了这位女性的头部。果然是那位少女,然而有些东西,好像不太一样了。
那女孩子两眼睁得非常大,这样的眼睛,决不会出现在一个正常人脸上,而更像是死者的面目。嘴巴也长得特别大,他甚至觉得,那张嘴能把自己也吞下去。鼻孔也变形了,仿佛要把面前的所有事物都吸到里面。
眼前的少女,显然是被人活生生闷死的。
被谁?
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枕头。
一瞬间,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流干了,只剩下一个冰凉的空壳,和一片不明所以的灵魂。
很多双脚,很多双脚围绕在这个少女周围。很多人围着他。他不由自主地把头抬起来看向周围,即使他一点都不想这样做,却还是无法抗拒自身的恐惧。
那五个人,正看着他们俩,如饥似渴,如痴如醉,简直像是死而复生的迷醉。他们在笑着,大笑着,狂笑着,这笑声里似乎是喜悦,又似乎是折磨。
他忽然意识到,这些人也已经死了,他们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以回到虚无之中。
这些行尸走肉开始挪动步子。他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那摇摇晃晃的样子,像是一群木偶,被一个不熟练的木偶师操纵着。
那些人好像并不在乎自己?一个念头闪过,他似乎看见了得救的希望,马上甩掉枕头,打算扑向房门。可他连一只脚都还没有抬起来,却感到一只冰凉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
正是那个似乎是被自己闷死的少女,此刻已不复是刚才的神情,而是正翻动着眼珠,对着他微笑。这笑容毫无生气,像是被人从脸颊两边拉扯着,勉强去笑那样。
他想叫,可是恐惧堵上了他的喉咙,想动,却已经没有了力气。
而那些行尸走肉们,拿起房间一角的两只沙发,摆在床脚两侧,左右各一只。又把窗帘扯下来,拧成一条绳子,固定在房顶一侧的两个角上。宾馆的双人床正位于这两角之间。
他的意识又开始模糊,有什么东西正试图把他的灵魂拖回那深渊中去。这一回,他才拼命抵抗,睁大眼睛想要保持清醒。
脚踝上的手终于松开了。他从地上站了起来,但却不知道这是否出于自己的意愿。
那少女,或者说,那少女的尸体也站了起来,转身爬到床上。床头靠墙,而她则靠着床头站着,也就是靠墙站着,张开双手,仿佛在等待什么。
其他尸体跌跌撞撞地拿起准备好的窗帘绳索,把她的手腕系在上面,之后便把她吊了起来。而她却并没有反抗,好像早就商量好一样。
在一旁目睹这一切的他,似乎终于恢复了些许理智,开始有些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但是……怎么可能?!
在房间的一侧,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静静躺着一只黑色皮箱。大概半人高,外观虽然朴素,但是做工考究。这种箱子里装的,一般都是重要却不能见光的东西。这是他为了这次的聚会,特意高价购得。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箱子,而那箱子却并没有动。
“我……”,不确定开口是否有意义,但是他还是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颤抖到几乎变了声,连本人都快要认不出来,“我、我知道,这些……这些,是……是、是你、你们做的……”
“我知道,你们,在很久以前,这个世界是你们的……”
他似乎看见,那箱子动了一下,很轻微。他不明白其中的含义,是肯定?否定?还是要表明什么别的态度,比如说“我会放你走”,或者“我现在就要杀了你”?但不论如何,箱子的回应,却让他冷静了一点。
“是的是的,你们曾经是这里的统治者,我们都知道……”
他看了看箱子,那箱子并无反应,似乎在等待他继续。
“但是,现在是平等的了,你们,我们,平等的了……”
箱子依旧沉默着,但似乎不太高兴。
“对,我知道,我们现在做的事情,的确算不上是平等……但是你们做的事情,就算平等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种说。但是他知道,如果事情确实如他所想,那么既然自己已经这么说了,箱子就一定会杀了他。
如果放在平时,他一定会俯首讨饶,开出高价买自己一条性命。但是这一次却不知为何,他横了横心,决定给自己留一些骨气。
“我、我没有资格和你说平等,但你也没有。我知道,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这次是你赢了。你们赢了。但是你们不会总是赢。没有人会一直赢,世界就是这样。
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但你们也是,你们也该死!你们和我们一样!
只有美……只有美!只有美才是永恒的,只有美……!”
他的眼睛扑簌闪烁了一下,随即开始变得涣散。
“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用迷醉又遗憾的声音,喃喃自语起来,“不得不承认……啊哈哈哈……你们比我们,的确离美更近一些……的确,你们离美更近……”
说完这番话之后,他似乎终于定了心,放弃了抵抗,任由灵魂下降到无尽黑暗之中,失去了对身体的主宰。
那些行尸走肉们又开始走动;走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去。
而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