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之以李，报之以桃。
教给李归雁这个道理的人是他娘亲，让他记住的却是许天晴。
除了才智武功仕途，英明神武的发小其他方面通常都是垫底。这个名字看着就让人觉得敞亮的家伙，。身世真的挺让人憋屈的。
许天晴的爹当年也是朝中高官，但是行事过于刚正得罪了上峰，被贬回乡开了家私塾糊口。本来日子也算平和，奈何他妹妹出生的时候娘亲难产，最终撒手人寰。许老爹太过感伤，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病殃殃的，一年里倒是有一半时间卧床。无奈之下许天晴八岁便开始掌管家中大小事务，妹妹也完全是他一手带大。好吃的舍不得吃，好料子不舍的用。少年老成，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李家对他们兄妹照顾有加，他便把李家二老当做亲眷长辈。凡是对他们好的人，他都记在心里，滴水涌泉，从不敢忘却点滴。
许老爹也去世后，许天晴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天策，妹妹和兄弟。
妹妹的名字是他娘亲起的，霏雨，细雨霏霏，柔美婉约的不行。可惜许家的孩子也许命运都跟名字相反，许天晴不是开朗少年，许霏雨也不是温婉少女。
霏雨性子刚烈还有点认死理，刚入军营时也没少吃苦头，不过这小妮子运气好，入了曹将军门下，谁遇上她都会礼让三分。
说起来许天晴照顾妹妹和照顾兄弟的方式完全不一样。对待李归雁他是：这人我罩着谁有意见？对待亲妹妹则是：自己历练去我肯定不能保护你一辈子。
虽说暗地里他也做了不少事，但明面上这黑脸唱得真的一点都不含糊。幸亏霏雨小女儿心思不重，不在意那些黏黏糊糊的兄妹情谊，整天一门心思琢磨怎么爬的比她哥更高。不然，夹在这兄妹之间的李归雁哭都没处哭。不过这兄妹俩动不动就把他当东西一样挣来抢去的，也挺糟心。
幸福是个需要比较的东西，要有垫底的才感觉得到。
如果没有枫华谷这件事，那么也许几年后李归雁就会依照童言无忌时的约定娶了许霏雨，许天晴也会再遇见一个能让他倾心的人，然后他们一家人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
只可惜，造化弄人。
——该怎么告诉霏雨，天晴已经不在了。
李归雁仰头看着不断沙沙坠落的雪花，呼出一口白蒙蒙的雾气。自嘲的想，自己这算不算是近乡情却。
“请问，药师观怎么走？”
叶荀的声音让他回了神，往前一望才注意到叶荀和方红莲已经走出了很远，正在问路人该怎么走，自己心不在焉不知不觉落后很多了。
然后他看向那路过的骑士。黑马，黑袍，黑斗笠。遮的严严实实，很难看得出来这人是谁，可是这人身后背的那杆枪，他确是认得。
熟悉的让人毫无对策，措手不及。
“……霏雨？”
本来几乎是瘫在马背上的黑衣人听的这句话后猛的一颤，缓缓坐直了，一双晶亮的眸子透过斗笠上的黑纱瞬也不瞬的看向李归雁。
“二哥……”
李归雁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看到活的好好的义妹自然高兴的很，可怎么都笑不出来，弯弯绕绕的话堵在胸口转了几圈，只蹦出了一句：“时局正乱，你怎么孤身出来了？府里现在情况如何？”
许霏雨沉默的看着他，许久之后，才短促的笑了声，垂下头喃喃的低语：“天策府……天策府……你们真的好像。心里，眼里，永远都是国，没有家。”
李归雁苦笑，完全无话可说。不，他还有些话是必须要说的：“霏雨，天晴死了。”
方红莲眉头一皱，立刻就想走去李归雁身边，却被叶荀拽住，反退开了几步。
“道士！”叶荀低低喝道，看着李归雁微微叹了口气，“这是家事，我们插不了手。”
方红莲冷哼一声，手虽搭在了剑柄上，脚上倒是真的没动。
叶荀又叹了一声，对李归雁说了句我们去药师观附近等你，说罢便硬拖着方红莲走了。李归雁看着二人消失在树后的背影，无声的道了句多谢。
许霏雨完全没去注意其他人的动向，她的视线始终都没移开半分，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无悲，无喜，却让人光是听着就心疼。
“哥哥可是死在你面前？活下来的可是只有你一个？斩下哥哥头颅的人……可是你？”
少女的字字句句，平静的催人心碎。
她每问一句，李归雁便点一下头，不解释，不回避，也不犹豫。就好像曾经的悲痛欲绝从来都没有在他身上出现过，理智的让人恨入骨髓。
“那你为何还活着！！！”
斗笠被劲风掀飞，露出满是泪痕的小脸，许霏雨一跃而起转瞬冲到了李归雁面前，锋利的枪刃割开了包裹着它的布囊，快如闪电，锐不可当。
李归雁凌空一个利落翻身，脚尖已乘势将将枪尖挑起，人退后了几尺反手接住。许霏雨脚步微错，手腕一拧一夺，裹着枪身的布囊被气劲震得裂开飞散，漏出殷虹如血的枪身。迎风一抖再次攻上，枪影如蛇快而辛辣。李归雁躲闪不及，肩头已被划破一条血口！
枪名为火龙沥泉，是许霏雨十八岁时的生日礼物，送枪那人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明明还在耳侧，如今却站在她对面，将武器背在背后，不还手，也不置一词。
被甩开的血水点滴顺着螺旋的枪尖而下，落在白雪中就像是片片落梅，转瞬间就没了温度，凝成了彻骨的冰。
“为什么把我哥留在那儿了！为什么要背叛他啊！为什么啊！！！”
许霏雨声声控诉好比杜鹃啼血，一旋身闪到了李归雁身后，右手长枪闪电般刺向他的后背。轰的一声巨响，地上已被气劲砸出了一个大洞。飞扬的灰土中，许霏雨左手在腰间拔出佩剑，击向侧身避开的李归雁的咽喉。
李归雁叹息一声，终于拿起了自己的枪，格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剑。
苍蓝的碎魂，面对全力一击的秋剑，竟然同时折断了。
碎魂，断了。
李归雁愣愣的看着被削断的枪尖插入了许霏雨的肩头然后透骨而出，眼里的痛苦与绝望之色终究还是倾泻了出来。
许霏雨完全不顾自己的伤势，左手松开剑柄闪电股探出，五指如钩，擒住他的肩膀，两个人狠狠的被冲力掼到了地上，火龙沥泉握在她的手中，贴着李归雁的颈侧狠狠地扎进了地面。
颈侧的皮肤隐隐冒出一串血珠，坠落进了两个人交叠在一处的黑发间，无影无踪。
“大哥他再也回不来了……”
烫人的泪水滚落到李归雁脸上，流过他的眼角，渗进他的嘴唇里。他毫无防备的仰躺在地上，看着漫天的雪花里，伏在自己身上的小姑娘双眼通红，哭成了个泪人。
李归雁慢慢的抬起手，抹去许霏雨脸上的泪珠。而更多的眼泪洗刷着两人的脸庞。
“为什么没保护好他……我只剩下他了啊！”许霏雨咬着牙，颤抖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恨，“我不管到谁背叛了谁！什么家国，什么山河，别跟我说，我理解不了！他死了就是死了，永远死了，活不过来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这个国家这个山河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们要他死，要他为了这个所谓的大义牺牲，那么你们就去给他陪葬吧！”
春笋般柔软的手因为用力攥紧武器而虎口迸裂，鲜血淋漓的冰冷指尖紧紧卡住李归雁的脖子，但是却颤抖着始终收不紧。许霏雨嘶声道：“李归雁我恨你啊……我恨你啊！我想杀了你啊！！！”
李归雁将小姑娘揽入怀里，让崩溃的嚎啕藏进自己颈窝里，哑着嗓子，极轻的说了句：“对不起。”
许霏雨身子一颤，然后放软，伏在李归雁散发着苦药味的胸前毫无顾忌的放声哭泣。
细沙，飞絮，鹅毛，雪在不知不觉间大的足以遮天蔽日，将茫茫四野都染成了一色。相拥的彼此成了这方天地间唯一的热源，两颗心却越来越凉。
人和人之间，其实只有两种情形，一为生离，二为死别。
亡者，无法复生。
被留下的人，唯有独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