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人的本质,我已经介绍了两种基本立场:二元论观点和物理主义观点。不管你接受其中的哪一个,这两种观点都为我们所熟悉。我们都知道,二元论者接受非物质的灵魂的存在,物理主义者则否认灵魂的存在,坚持认为人只是肉体。我们熟知这两种立场,但我们要问:应该相信这两种观点中的哪一个呢?
很显然,在这两种观点中加以选择时,关键的问题是,我们是否应该相信灵魂的存在。因为双方都相信肉体的存在,毕竟,二元论者不否认肉体的存在,他只是既相信肉体的存在,也相信灵魂的存在;物理主义者显然也不否认肉体的存在。所以,肉体的存在是这两种观点的共同点。它们的区别在于,除了肉体之外是否还接受灵魂的存在。我们要问: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灵魂的存在吗?
一个人该如何去证明灵魂的存在呢?也许我们首先应该问,一个人该如何去证明任何东西的存在?比如,我们如何证明椅子、桌子、鸟、树等寻常事物的存在?
当然,对许多熟悉的日常事物来说,答案很清楚:我们可以用我们的五种感官来证明这些事物的存在。我们看到、听到、感觉到了它们。我怎么知道椅子是存在的?唔,我面前有几把椅子。我睁开眼,就看见了它们。我怎么知道这桌子是存在的?我能看到它、摸到它、感觉到它。我怎么知道树是存在的?我能看见它们(我现在透过窗户就能看到)。我怎么知道鸟是存在的?我能看见它们、听见它们。我怎么知道苹果是存在的?我现在没看见什么苹果,但是我以前看见过,我尝过、摸过。诸如此类,所有普通的日常事物的存在都是如此得到证明。
但是,这种办法显然无法证明灵魂的存在!灵魂应该是某种非物质的东西,我们不能看见它,不能品尝、触摸、闻到、听到它。我们不能用我们的五种感官直接观察到灵魂。
当然,可能有人会坚持说,虽然我们不能用我们的五种外感官观察到灵魂,但是我们能用内感官观察到灵魂,就像我能用自己的内感官观察到我的思想、我的情绪、我左脚的疼痛,或者现在我好像感到些许忧郁。我不能用我的外感官看到这些东西,但是我可以用内感官直接在我身上观察到它们。类似地,可能有人会声称,我也能用内感官直接观察到自己的灵魂。
如果有人真的这样来做出证明,我只能说,在我看来,这种主张好像是错的。我相信,如果你对它加以思考的话,你会发觉,在你看来它好像也是错的。你试着内观一会儿,把你心灵的眼睛转向内部,然后问问自己,你看到里面的灵魂了吗?我认为你看不到。你会像我一样,观察到了体内的各种感觉;你也许还观察到了各种思想和感受,但是你不会看见一个灵魂。
所以我敢打赌,哪怕你相信灵魂,你也会同意我的观点:灵魂不是某种我们能够“看见”的东西,不管我们用外感官还是内感官都看不到它。灵魂是观察不到的。相应地,如果存在灵魂,我们要用其他方式来证明它的存在。
最佳解释推论(Inference to the Best Explanation)
对于我们看不见(又听不见、尝不到,也无法用内感官观察到)的东西,我们该如何去证明它们的存在呢?最重要的方法也许是这样的:有时我们合理地设定存在某种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以便去解释我们都认同其存在的其他事情。
比如,我们为什么相信原子的存在?我肯定看不到单个的原子,那我为什么有理由相信小到看不见的微粒的存在?因为原子理论能够解释事物。假定存在着原子,而且它们具有特定的结构,以及特定的互动、组合和聚集模式,我立刻就能解释跟物理世界有关的各种事情。所以,设定原子的存在使我能解释需要解释的事情,根据这一事实,我推论出原子的存在。
我们一直都在使用这种论证方法。虽然我看不见X光,但为何我相信它是存在的?因为这样做我就能够解释为何会有物体内部的图像(比如手骨)。为什么我相信一些太过遥远、不能用望远镜直接观测到的行星的存在?因为设定它们的存在,我就能够解释星光的闪烁。如果设定一些东西的存在,能帮助我们解释用其他方法无法解释的事物,我们就推论出这些事物的存在。这种论证模式十分普遍,哲学家称之为“最佳解释推论”。
关于最佳解释推论,在此要强调一下。我们可以合理地相信某事物,不仅是因为我们需要靠它提供某种解释,而是由于它能提供我们可以得到的最佳解释。比如,我为什么有理由相信病毒、细菌等各种我看不见的微生物存在?因为这样做我就能够解释人们为什么会生病。但是其他事物也解释得了这一现象,比如魔鬼。我可以相信魔鬼的存在,说:“人为什么会生病、死掉,是因为恶魔附体。”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合理地相信魔鬼的存在呢?这当然是一种可能的解释。但是我们能合理相信的可不是随便什么解释,而是能得到的最佳解释。
那么,关于疾病,我们有两种对立的解释,微生物理论和魔鬼理论。我们要想想,它们哪个能更好地解释疾病这一事实?哪个能更好地解释谁会患上哪种疾病,疾病是如何传播、治疗或治愈的?事实当然是,魔鬼理论无法很好地解释疾病,而微生物理论解释得很透彻,是更好的解释,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微生物的存在,而不是相信魔鬼的存在。这就是一个推论,它不只是随便什么解释的结论,而是最佳解释的。
好了,那么灵魂的存在呢?我们观察不到灵魂,但是现在二元论者也许有了一个论证灵魂存在的办法。二元论者要做的是,指出我们身上一些物理主义者无法解释或解释不好的东西。他会指出关于人的一些谜团或困惑,对此物理主义者一筹莫展,而只要我们成为二元论者就能加以解释。
但是存在这样的特性(feature)吗?有什么需要解释的东西是只有设定某种高于或超出肉体的、某种非物质的东西,即灵魂,才能够解释的吗?有什么是要用灵魂的存在来解释,而且比局限在肉体的分析解释得更好的吗?我们不妨把这种特性叫作F特性,那我们可以说:“瞧,虽然我们看不见灵魂,但我们有理由相信灵魂,因为设定灵魂的存在能帮助我们解释F特性的存在,而这种特性是我们都承认的。”
举个例子,假定我们无法从物理主义者的视角解释爱情。我们都知道人们会坠入爱河,但假定物理主义者解释不了这一点,而设定灵魂的存在我们就能够解释它。轰,我们证明了灵魂的存在。这是最佳解释推论的一个例子。
现在关键的问题是,那个相关的F特性是什么?有没有这种物理主义者无法解释,或者只能很蹩脚地加以解释的特性,以致我们需要诉诸某种超物理的东西去解释它?有没有一种诉诸某种非物质对象就能更好地加以解释的东西?如果我们能找到那个F特性,指出物理主义者无法解释它,或者解释得很牵强附会,而二元论者能更合理地加以解释,我们就有理由相信灵魂。当然,同哲学中的所有论证一样,这只是一个试探性的论证。如果最后出现一个关于F特性更好的解释,我们就得放弃对灵魂的信念。但在那之前(当然它可能永远都不会出现),我们至少有些理由相信灵魂。
所以我要问的是:F特性可能是什么?存在这样的特性吗?关于我们,有什么是只有诉诸灵魂才能很好地解释的吗?
我们将考虑许多可能的不同提议。其中每一个都需要分别加以考察,因为它们都指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潜在论证。毕竟,最佳解释推论不是单一的、独特的灵魂存在论的化名词;它是某种类型的论证的总称。根据你用何种F来代入讨论,以及你诉诸灵魂要去解释哪种特征或事实,你就会得到不同的论证。事实上,此类论证各不相同,有一些值得我们斟酌。
还要补充一点,虽然我认为这多种论证都值得斟酌,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认为它们都真的成立(work)。实际上,我已经说了,我本人不相信灵魂的存在。因此,在进行这些论证时,我会声明自己没有被说服,对此你不用感到惊讶。我认为这些灵魂存在的论证是站不住脚的,并希望你思考过之后,最终会同意我的看法。我希望你得出结论说,这些论证其实是不成立的。
但更重要的是,你至少思考过了所有的论证。这到底是不是令人信服的灵魂存在的论证呢?如果你认为是,对于我将给出的各种反驳,你会做出什么回应?不然的话,如果你赞同这个或者那个论证不成立,还有没有你认为更好的灵魂存在的论证呢?
日常现象
好的,我们要开始考虑许多不同的F特性的可选项了,记住我们只有相信灵魂才能正确地解释这个特性。我们可以把这些提议分成两组。一组关注我们的普通的、熟悉的、日常的事实。比如,我们恋爱、思考、体验到情绪这些现象,就是我们常见的特性,它们中的一些可能需要用灵魂来加以解释。我先讨论这些。最后,我将回到另一组需要解释的事物,那些我们可能认为是超常、超自然的事实。说不定存在着超自然的事件,如跟死人交流和濒死体验,也需要诉诸灵魂来解释。这些我们后面再说。我们先从关于我们的普通、日常、平凡的事实说起。虽然我们已习以为常了,但最后仍有可能需要诉诸灵魂才能解释。
让我们从一个都熟悉但很重要的现象开始:你的肉体已经死了。毕竟,如果只是一具尸体,那显然就不是人。它不是一个活物,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在那儿。相反,你的肉体,你活着的肉体,是有生命的(animated),就像我的肉体也有生命一样。我能四处挥舞我的手;我的嘴能开能闭;我能从办公室的这里走到那里,等等。为了解释是什么赋予肉体以生命,我们需要诉诸灵魂。
这种想法是这样的:二元论者解释说,灵魂和肉体是相互独立的,灵魂失去了它给肉体下达命令的能力,所以肉体就失去生命了。在这里,关于有无生命的肉体的差别,我们有一个解释。它认为,这取决于灵魂是否跟肉体有着对应的联系。这当然是一种可能的解释。二元论者会接着说,相反,物理主义者解释不了为何有的肉体生气蓬勃,而有的却了无生气。毕竟,即使成了一具尸体,所有的物理部分都还在——至少新鲜的尚未开始腐烂的肉体是这样的。所以,我们需要诉诸某种额外的东西,需要诉诸灵魂的存在,来解释你我活着的肉体的生命。
但是,从物理主义者的观点来看,这样说还为时过早。还记得这种观点吧,根据物理主义者的说法,只有肉体能执行P功能,人才成为人。类似地,推而广之,要有一个生机勃勃的肉体,你就要有正在运作的肉体。只有一个肉体还不够,它必须能运作。不错,如果是新鲜的尸体,所有的部件都还在,但是这些部件显然没有在正常运作。物理主义者说,这都表明,这些部件垮掉了。
还记得我的立体音响的例子吗?假如我把扬声器扔在地上,它掉到了地板上,再也不能工作了:它放不了音乐了。但是所有的部件都还在:CD、电池、CD播放器、按钮、电线。每样东西都在那里,但现在整体坏掉了。也许有一根电线被撕掉了,或者电源按钮被摔碎了;也许各个部分没有正确地联结,现在电流不能从电池经过电线流向CD播放器。我不需要知道细节就能了解,一个物理对象会坏掉,这个概念没有任何神秘之处。我们当然不需要解释说,之前那里有某种非物质的东西!虽然我们要提供一个故事,讲述各个部件正确联结和互动时,是什么使它们能够运作的,但为了解释一个能工作的音响和一个摔坏的音响之间的差异,我们并不需要诉诸任何超物理的东西。
物理主义者说,说到肉体,也是如此。我们要认识到,只有各个部件还不够,它们还要处于能运行的次序,不然肉体就不能正常运行,它就没有生命了。如果成了尸体,肉体不再处于运行次序,它就变得死气沉沉了。在这个事例里,你同样不需要知道细节,也可以合理地相信我们能在物理术语的范畴内解释一切。我们不需要诉诸非物质的灵魂。
当然,二元论者会努力去改进这一论证。他可能会说,为了解释肉体不仅能够四处走动,而且能有目的地行动这一更为特殊的现象,我们需要诉诸灵魂。一定有某种东西在“扯线”,有某种东西在指挥肉体。二元论者说,这是灵魂在起作用。
作为回应,物理主义者肯定会承认,人体确实不仅仅是随机地四处走动。我们的确需要某种东西来指挥它。但是物理主义者问,为什么指挥它的不能只是肉体某个特定部件?为什么肉体某个部件不能扮演指挥模块的角色?
假如有一个热能追踪导弹,它在跟踪飞机。当飞机试图躲避时,导弹能纠正自己的航向。这不只是随机移动,而是有目的地移动。我们最好有某种东西,能解释和控制导弹运动。尽管如此,它可以只是导弹的某个特定部分。大胆想象一下,我们可以设想制造一个能完成各种任务的机器人的情况。它不是在随机移动,其所有任务都受到机器人内部CPU的控制。那么,类似地,物理主义者说,为了解释肉体不仅能随机移动,而更多的是有目的、受控制地移动,我们并不需要诉诸任何像灵魂一样离经叛道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