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至此本该告一段落,如若果真如此便不过耳耳,自然谈不得有甚惊奇可言。
且说郧夫人将其女所生之子送走,心头仿佛如重石落地,旦觉轻松许多。于是乃告之其夫郧子道:“吾女已长,当为之择婿。”
郧子甚以为然。
不想其女百般阻挠,更是以死相逼。无人知其缘故。郧更是怒不可遏。
时郧子蒐田,顺水而行,乃至楚之云梦大泽。忽而,郧子见密林之中间或有艳色闪烁,当即令士卒止步,蹑足前进,不想竟是一斑斓猛虎!其体形硕大异于寻常,蹲踞于草丛之内,扭头回顾,其尖牙锋利,寒光熠熠,见有人至登时乃欲扑将过来。郧子大惊失色,连忙拉弓搭箭朝那猛虎射去,左右随行众人皆放箭射杀,不料……
“如何?”楚王正听至兴头之上,母亲却戛然而止,着实令人难耐,仿若百爪挠心一般难受。
姮微笑,自漆盂中饮水润喉,方才继续。
怪就怪在此处。众人射箭,箭从旁落,无一矢能中其身。而此虎全然不做躲闪。郧子心疑,大以为异,使人至泽察之。
不多时,乃有人回报,道:“回禀国君,虎方抱一婴儿,喂之以乳,见人亦不畏避。”
郧子当即感叹道:“此乃神物,不可惊之!”乃令手下退避之。
猎罢,郧子归国。一日与郧夫人闲谈,言及此事,道:“日前寡人行猎至云梦泽,见一奇事。”
郧夫人自是笑而接话道:“国君所言是何奇事?”
郧子答道:“那日寡人田蒐,追赶一麋,竟至云梦泽,但见密林之中乃蹲踞一斑斓猛虎,当即与众大臣一道射之,不想竟无一人能中,箭皆旁落。于是寡人乃使人察之,回禀,那虎竟是怀抱一婴儿,乳之!”
郧夫人一听面上登时苍白,毫无血色,双目圆睁,身子微微打颤。
郧子大惊,忙道:“夫人可有恙乎?”便要使寺人唤医师。不想却被郧夫人阻拦。“国君,妾无恙。国君可知那婴儿以何物遮体?”郧夫人声音颤抖道。
郧子惊慌,回答其道:“据言乃是细麻遮体。”。郧子乃奇,不知夫人为何有此一问。
郧夫人这时双唇乃无血色,嘴唇歙合,半晌才讷讷道:“妾,妾……妾,大抵能知那婴儿为谁。”
郧子惊骇,当即追问:“夫人果真知晓?”
郧夫人无奈之下只得点头,黯然道:“此儿乃是妾所弃也,故而……”
郧子当即大怒,高声道:“可是宫中小儿?”
郧夫人无奈点头。
郧子又怒,骂道:“毒妇!寡人未尝闻得宫中有新生子,汝何处得来,又为何将其弃于大泽,还不一一道来!”
郧夫人已是惊恐万分,泪道:“国君息怒,妾着实无奈之举。此小儿乃郧女所生,乃是国君之外孙矣。”
郧子当即愣在原地,不敢置信。
郧夫人这时遂将真相道出:“吾女与斗甥有私,妾知晓之时吾女已是身怀六甲。妾惟恐污吾女之名,故而将其二人分隔,令吾女诈病于室中,不令其与外人相见。之后吾女产下一子,妾使寺人连夜将其带出宫去,弃之于野。寺人回禀,乃将小儿弃于云梦泽。”
郧子又怒,骂其道:“愚妇荒唐,吾竟娶汝这般毒妇,竟心狠至此!常言道虎毒尚不食子,汝竟是禽兽不如!”当即使人传令下去,寻云梦泽弃婴,接回宫中。
郧夫人泣不成声,双手抱郧子裙裾求饶道:“国君饶吾,吾有一话还望国君明鉴。”
郧子气愤,到底顾念二人夫妻多年,于是道:“寡人再给汝最后一次机会。”
郧夫人于是道:“妾尝闻昔日有邰氏女,名姜嫄,乃为帝喾元妃。姜嫄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辟不践;徙置之林中,適会山林多人,迁之;而弃渠中冰上,飞鸟以其翼覆荐之。姜原以为神,遂收养长之。初欲弃之,因名曰弃。①后弃官之后稷,遂为周代之祖。如今小儿既有虎乳之异常,日后必是大贵之人也!”
郧子听其这般一说,面色方才稍缓。
待小儿归,郧子将其交予其女抚养。郧女欢喜。
逾年,斗伯比辅佐楚王小有所成。郧子乃送其女于楚,与斗伯比成亲。小儿亦是随同。楚人乡谈,呼乳曰“谷”,呼虎曰“于莵”,故而斗伯比乃为其子取名,曰:斗谷于莵,喻虎乳之。日后其冠,表字子文。
楚王大悟,道:“当初之郧女莫非便是国老遗孀,吾长兄之子师郧妘夫人?”
姮含笑点头道:“正是。”
楚王惊叹:“吾令尹果然奇人矣!”
“故而汝君父当年曾有言,斗谷于莵身怀有异,当有安民治国之才,经文纬武之略。吾儿当善使之,切莫妄自尊大。”姮于是又道。
楚王颌首。
之后楚王忽而以掌击头顶,道:“儿尚有一事,正要与母亲言说。”
姮乃奇道:“何事?”
“昔日吾长兄为奸佞所害,竟是不得已君王之礼入葬。如今奸佞既除,吾欲为长兄正名。”
姮沉思,久久不能言。思及长子,心如刀绞。回忆当年长子初生,其与楚王何等欣喜,奉若掌上明珠,宠爱之盛乃是如今楚王远远不能及。小儿也未能令人失望,自幼聪颖好学,修身自律。谁能料得竟是那般凄凉结局……
也不知过去多久,姮方启口道:“汝可知,如今天下之人皆以为汝兄乃死于汝手乎?”
楚王心急,高声道:“母亲,孩儿不曾。”
姮缓缓点头:“吾自是知晓。便如当日子元居宫中三日,与我以礼相待,如今安能令人人信服?吾想为汝兄正名,其意甚好,奈何当有人言汝不过文过饰非而已。事之善恶焉能事事皆为真。汝能有此心意已是极好的了。”
“那也不能任由长兄枉死!”楚王此时已是面颊通红。
姮微顿,之后问其道:“即便正名,汝兄可能重新活过?”
楚王摇头道:“不可?”
姮于是又问:“汝可愿为汝兄身负骂名?”
楚王微怔,之后才道:“儿不知还能如何。”
姮点头,“便就这般的吧,今日之事不必再提,汝长兄如今早已与汝君父聚首于黄泉,吾等生者莫要再做打扰。”
楚王于是只得点头作罢。
翌日蚤朝之后令尹子文乃求见楚王。
楚王见子文于侧殿之中。
子文施礼于楚王,之后道:“大王,臣有一言。”
楚王颌首道:“何事?”
子文答道:“昔日子元为令尹时好奢靡重享乐,挥霍无度,以致如今国库几尽干涸,此乃国之不幸。楚国虽大,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贵族相互碾压,可谓内忧外患。此事不可不治!”
楚王点头,深以为是。昔日他便知朝中大夫看似一团和气,实则各有帮派所依。时令尹子元更是借手中之权行私敛之事,但凡贿赂者皆能从中而获利。只是自己那时年幼,受令尹制肘,无能为力。
今日子文既然提及此事,楚王自是欣喜,乃道:“令尹可是有何建议?不妨说来一听。”
令尹子文于是道:“国有三本,君需审视者三。察之则国政清明,不察则国之危矣。”
“哦?竟是有此时,还请令尹细细说来。”楚王于是道。
子文点头,面有浩然之气,侃侃而谈道:“所谓国之三本,乃是德、功、为此三本者。亦是国家之根本也。昔日吾祖鬻熊天地辟而万物生,万物生而人为政焉。而后其又有言曰:有天然后有地,有地然后有别,有别然后有义,有义然后有教,有教然后有道,有道然后有理,有理然后有数。曰有冥、有旦、有昼、有夜。然后以为数。月一盈一亏,月合月离以数纪,四者皆陈以为数治。”②
楚王听罢接连点头,心道:子文通古而博今,此人名不虚传果真大善!
于是乃道:“子文所言甚是。然如今国库匮乏,吾当何为?”
子文挺胸抬头道:“臣如今有二策,其一为长策,能解楚国财政长久之计。其二为短策,能解楚国当务之急。不知大王愿闻哪个?”
楚王笑道:“自是解当务之急。”随即将手一挥,又道,“不知子文所言之解长久之计,到底作何解释?”
令尹子文听闻当即笑道:“吾王英明。如若解国之长久之计,当度爵而制服,量禄而用财,饮食有量,衣服有制,宫室有度,六畜人徒有数,舟车陈器有禁。”
楚王听罢连连赞叹,当即道:“愿意闻其详。”
子文于是又侃侃而谈道:“无论何人虽有贤身贵体,毋其爵,不敢服其服。虽有富家多资,毋其禄,不敢用其财。天子服文有章,而夫人不敢以燕以飨庙,将军大夫不敢以朝官吏,以命士,止于带缘,散民不敢服杂采,百工商贾不得服长鬈貂,刑余戮民不敢服絻,不敢畜连乘车。修生则有轩冕服位谷禄田宅之分,死则有棺槨绞衾圹垄之度。③”
楚王听罢心下便是一惊,当即倒吸一口冷气……
①注:节选自《史记》
释:有邰氏的女子,叫姜原。姜原是帝喾的第一个配偶。姜原到野外去,看见巨人的脚印,心里好喜欢,想去踩官,一踩上去便觉得腹中有什么在动,好像怀了孕一样。她怀胎满月生下个孩子,觉得不吉利,就把孩子丢在小巷子里,但经过的马牛却都躲开不去踩他;而把他移放在林子里,又碰上山林里人很多;再换个地方,把他丢在水渠的冰面上,又有飞鸟用它们的翅膀铺在上面垫在下面保护他。姜原认为是奇迹,便把他抱回抚养。由于最初想把这个孩子扔掉,所以给他取名叫弃。
②注:节选自《鬻子》
③注:节选自《管子》
释:虽然是身份高贵,没有那样的爵位也不敢穿那样的衣服;虽然是家富钱多,没有那样的俸禄也不敢作那样的花费。天子衣服的花纹样式有明文规定,夫人不能穿常服祭祀宗庙,将军大夫穿朝服,一般官吏穿命服,“士”只在衣带边缘上有所标志。平民不敢穿杂有文彩的衣服,工匠、商人不得穿羔皮和貂皮的衣服。受过刑和正在服刑的人不能穿丝料的衣服,也不敢备车和坐车。活着的时候,在乘车、戴帽、职位、俸禄、田宅等方面,有所分别;死了的时候,在棺木、衣被、坟墓等方面,也有所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