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沙海有山脉南北纵横，如同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缝，硬生生将沙海一分为二。而雁回关就是在帝国开国初建造于山脉一处断口。这座帝国用以彰显国威的巨大城池，一直是帝国控扼沙海的重要依仗。但是随着帝国皇室的日渐衰落，这座曾经的西北都护府逐渐沦为了无主之地。百年的腥风血雨，黄沙西风中这个曾经有过雁回叠翠称呼的古老城池逐渐风化出全天下最为复杂的脉络，和全天下最为乌烟瘴气的规矩。可能某个正和客人斤斤计较的贩酒汉子就是某个势力的死士探子，可能某个躲在面馆角落里扒拉面条的粗糙汉子就是呼啸沙海多年的沙匪头子。在这里，你的钱囊的厚度取决于你的身手，而能活多久的日子，骑多好的女人，耍多好的刀，喝多烈的酒只和你的钱囊有关系。拳头和腰包是这里唯一的规矩。
这么些年有太多不信邪的过江龙被收拾到骨头渣都不剩的地步，而雁回关地头蛇们也从未见过压不住的过江龙。至少在六年前的很多年里都没有出现过。
如果不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突兀的住进空置很久的都护府，可能雁回关真的会就这么规矩下去。
正是这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在六年前的一个血色黄昏中，亲手为这座沙海明珠的雁回关挂上了三条珍珠项链。
那天的雁回关十室九空，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刀剑声后，沂水上密密麻麻漂浮起再也不能讲规矩的男男女女，主干道上的粘稠血渍乌黑光亮，像极了沙海中盛产的火油。北城门外高挂的三条项链密密麻麻串着无数人头，有老有少，残阳下反射着刺眼夺目的鲜红。
没有人再出来和这个白发老人讲规矩，因为这座城中能凑到老人面前讲规矩的都乖乖挂到了城门上。
这座城有了新的规矩，新的主人。
老人，姓年，名舒尧，字天狼。
这个在沙海可让小儿止啼的护国公六岁从军，军中浮沉六十年。三十年镇守边关，而后又三十年平定天下。开元三年白马一战坑杀三十万俘虏，开元十九年黄龙府平叛，破城再屠城，城中大火三月不熄，冲天黑烟远至帝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在帝都，他是天下闻名的帝国柱石。在戎狄，他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年疯子。
能安邦驱敌，震慑肖小，一路南征北伐功至护国公，赵三郎即便已经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即便也曾出生入死，可当他躺在病床上盯着屋顶发呆时第一眼瞧见那个笑吟吟的老人还是忍不住的颤抖。
双手插袖的老人实在是有些其貌不扬。六十年的马上生涯，除了留下一脸阡陌纵横的皱纹，满头霜白，就是很难掩饰的佝偻。老人个子很矮，不说在这西北沙海，即便放在江南那边，老人的身高也实在是有些拿不出手。如果不是那一身精美长袍，很难想象这个看起来与田间老农无异的老人会是那个威名赫赫的年舒尧。
赵三郎一路西行试想过很多见面的场景，可能是长辈看到自家有些亲戚关系又有出息的后辈时的老怀大慰，也可能是帝国将军发现了一位极有才干的后起之秀时的欣赏。
但这个老人只是笑眯眯的看着他，问他，伤可有好些。
赵三郎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这种感觉很复杂。
有些像第一次见到雪沙楼那些枯木老人时的高山仰止，又有些像第一次见到亡灵洞主时的如临深渊。
赵三郎实在难以想象，这么个不披甲不提刀看起来如同田间老农的老人，怎么就能说出高于车轮者无论妇孺皆杀，怎么就能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愣是让风雨飘摇的帝国稳如泰山？
不懂归不懂，好奇归好奇，赵三郎仍是挣扎起身，挥衣振袖，额头死死贴在冰凉地板上，嗓音激动而颤抖，“锦东草民赵三郎，叩见护国公。”
应该是叫年叔尧的老人，一脸笑意，伸手扶起赵三郎，轻轻替他拍去身上尘土，笑着说道，“你这孩子，怎滴如此多礼？身上旧伤未愈，怎可如此？快躺下，快躺下。”老人接过身后侍从递来的椅子，眯眼看着赵三郎，“怎知我就是年叔尧？”
赵三郎死死压下心头颤抖，看着老人坐在铺着奢华缎子的椅子上，才略显拘谨的坐在床榻上，不敢直视笑意盎然的老人，略微低下头，恭敬道，“小子不才，略微懂一些望气功夫。护国公浑身气运红中泛紫，是王公巨卿典型的大富贵气运格局。先前，将军站在床前，双手虽说保养极好，但虎口与掌心均有老茧，没有几十年与刀剑磨砺，是绝对不会有的。但气运也罢，老茧也罢，最多只有三分把握。但小子瞧见将军腰间有一玉佩，略微泛黄，但光泽透亮，显然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了。而上头阴刻千山两字，正是家师独有的上宽下窄，左粗右细的楔子笔。正是这千山二字，小子才敢断定您就是护国公。”
坐在太师椅上的年叔尧，显然有些欣慰，捋了捋花白胡须开怀道，“不错不错，一眼能看到千山二字，也真难为你了。你像你师傅，你们这些阴阳家的天眼之说真不是白吹的，当初我和他在帝都外相遇，我就纳闷的很，一个堂堂灵师，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瞎套什么近乎，还自掏腰包请我喝了好几碗酒。不过后来一起走遍了天下，才知道你们这阴阳家最重要的还是卜算预知一事。这些天我可没少腹诽那老家伙，感情是算到了你会来这沙海？”
才知道有这样一段香火情的赵三郎笑了笑，眼神清澈，“大师傅托我向将军问好。”
头一次听到将军二字的年叔尧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微微加重语气，“原来他还记得将军二字。”
赵三郎额头见汗，脸色有些尴尬，“大师傅说了，早些将军，如何骗得到三五钱。难不成对着花枝招展空叹，吾有壮志，有一剑始终未曾开锋？”
年近花甲的老人猛然大笑，花白胡须竟是簌簌发抖，一双虎目竟是都笑出了眼泪，笑骂道，“好一个班老头，竟然敢埋怨老子。忘了当初老子带你去青楼，你竟然吓得落荒而逃？”
赵三郎也跟着笑起来，笑的很是贼眉鼠眼，小心翼翼道，“将军，给说道说道？”
年叔尧轻轻挥了下手。
不是拒绝赵三郎，也不是招呼下人。隐约听到有人退去的轻微声响，赵三郎悄悄松开紧握的左手。
接下来的漫长时光里，赵三郎才知道这个名动天下的老人，其实和自己的那三个师傅同样的絮叨健谈。说起数十年前的漂泊江湖，眉宇间神采飞扬，尤其说道他和大师傅的那段江湖游历，很难掩饰年少时的恣意轻狂与年老时深沉怀念。期间有丫鬟送来瓜果点心，谈兴很浓的老头毫无架子，甚至亲手给赵三郎剥了几颗甜橘。而凝神静听的赵三郎那一刻才悄悄叹气，如释重负。他知道，这样大师傅托自己办的事才算真正有了眉目。
天色渐晚，难掩疲态的老人停下唾沫四渐，嘱咐赵三郎好好休息后，独自走出屋子，在小院门口，轻轻喊了句阿大，如何？
暗处传来如同磨刀般的沙哑声音，回禀将军，“离凝形只差一线，不过十六岁的年纪，当的起天才二字。据并州传来的消息加上长衣刀，是如假包换的雪沙楼弟子。”
老人没有在意声音中的并州二字，平淡道，“让灵儿明天去道歉，把那把刀带去。”暗中的声音退去，老人在夜色中慢慢走回自己的院子。
老人的院子就叫千山，但院中无千山，无万水，唯有一把长剑插在院中。
年叔尧静静站在空荡荡的院子中央，看着星空，证证出神。
年轻时，他只不过是帝都年家一个无人关注的庶子。而那个班老头也不过是雪沙楼挎着长衣刀行走江湖的年轻灵师。一个立志为君王扫平天下事，一个希冀着让没落宗门重放光彩。一个疯子一个傻子，携手走过那段除了辛酸就是心酸的江湖游历，他自己没能扬名立万，但至少还有人知晓年家出了个志在天下的年轻人。而那个还没有老去的班老头，却连一个愿意听他唠叨的人都没有找到。分别时，眼神黯然的雪沙楼掌教赠他一物，一语。
愿你千山之后有万水，愿你我今日之后有他年，愿众生奔波之后有安然，愿在他乡听你扬名。
你曾说，三十年戎衣铁马，六十年千山可平。能算到我年叔尧一生的你难道算不出那少年怎么都不应该现在下山。怎么你就如此急匆匆的将长衣刀托付出去。是因为这些年你那雪沙楼江河日下，还是因为当初的亡灵洞惊变让你心如死灰？老伙计，我们说好要携手做名垂千古的文臣武将的啊。
老人看着那把长剑，神色哀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