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桌上的少年醒转。随即一惊,迅速检查了一遍随身物品,发现并没有丢失什么。
看到那把安静斜靠着墙的青钢剑,又看到横躺在双腿上死了般伸长四腿的黑猫,有些疑惑,自己没有喝酒怎么会无故昏睡?难道昨夜的酒劲现在才发散?
使劲晃晃头发现没有不适,然后看向斜前方那张桌子,几个伙计争相拍老掌柜马屁,老掌柜极为舒坦的笑着,红光满面,完全没有白天说那番话的老者气势。
看着桌间一片热络,少年有些失落,这镇虽然是他的家乡,但他十二岁之前一直呆在许家大宅里,很少出来。
十二岁之后本是少年们拉帮结派游街窜巷的美好时节,他却不知怎么被一个不知用什么方法从外面世界进来的高人选做徒弟,走得很是匆促。
之后回来发现家姓皆被屠戮,他急于寻仇更没有时间与镇中人们交流,他眼中这里的世界大多是陌生的,这里的温情遥遥而不可期。
那么,便离去吧!
少年拍醒黑猫,走出酒馆那扇不知为何打烊了却还未关的大木门,没有人发现他。
………………
走到镇中那方池塘边,神异古柳后的破败门庭前,少年站了很长时间。
虽然这里是镇中,但却很安静,若非偶尔有些虫鸣,甚至可以称上死寂。
千家灯火亮着,越发衬出这一圈的暗淡寂寥。
周围的人家早已移居别处,大概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接受自己的邻居是一堆惨死的鬼魂吧,于是到了晚上就空出颇为壮观的黑暗地带,只是此时已近深秋,寒意慢慢来临,倒也见不到虫鸣蛙噪的聒噪场面,显得极为清幽,或许正是逝者最喜的环境吧。
门前的少年忽然看向身畔隐在夜色里几不可见的黑猫,说到:
“我要走了,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在镇上找户人家落户吧,以后来看你。”
说完少年也不管黑猫,自顾穿过池塘,再穿过灯火明亮的宽广建筑群,朝东边那座孤山走去。
山体投下的巨大浓稠的黑夜。
踏过蜿蜒回环的山路来到半山腰,再上便是光滑不可攀的绝壁。
在攀上那不可攀的绝壁之前,有一道无形的屏障。
就是这道屏障,阻断了小镇居民一代又一代想去外面的雄心壮志。
出于某种不可明言的玄妙机缘,少年成了世所罕见的修行者,便有了走出这屏障的能力,然而他并不知道若没有脚下这位存在默许,哪怕强如他的师傅也无法突破。
少年穿过屏障,感觉如清水覆面,有些萎顿伤感的精神霎时清醒了一分,拾步走入崖壁。
原来崖壁只是幻象,内有极陡的台阶通向崖顶。
不多时,少年便出现在崖顶,今夜星光明亮,可以看到崖顶干黄的草上粘了层亮悠悠的霜,伴着崖风微微摇动,显得极为静谧安然。
少年穿过一小段山路,进入松林。
白天趁着烈阳叽喳不休的鸟雀不知哪去了,林内全是树木树干组成的恐怖黑影。
少年行走其中毫无阻碍,极熟练的找到那棵巨大的松树,走了进去,却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处一直跟着一个小小的黑影…………
…………………………
庆历一零一二年春,庆越国大教青天阁隐世阁老清怀长老由一处遗址残图推演得古时阵图,筑得小型传送阵一座。
其后经由此阵远传不知何地,期月不归。
清怀长老首徒忧心老者命途,遂告知其他阁老。
一阁震动,惧清怀长老不测,然多位修为超然的阁老并不精阵图,且受阵图排斥。
无可奈何之下遣人时刻关注阵图,一干阁老忧心忡忡。
仲夏过,某日阵图光芒闪动,清怀长老携一舞勺幼童自阵中走出,称其找到传人。
再后一载,幼童修行连破两大境界,举世皆惊,许繁天纵之名遍传世间。
清怀长老忧其修为增长太过而实战基础不固,故而时常谴其入国中巨山古脉杀魔物磨砺自身,有时也让其随同门师兄外出行事感悟。
在某次清怀长老首徒华烨霖带领的入山磨砺中,许繁追一虎妖与华等失散,入某深涧幽洞误踩古老传送阵自此消失。
清怀长老听闻消息,极速赶至深山之中,以大神通寻找,终凭其留于许繁身上的神物确定行踪,寻入洞中,启阵送传。
连过九夜,二人仍是无踪。
世间掀起轩然大波,当事二人一是举世无双的修行天才,一是实力超绝的青天阁老,任何一人的损失都是人族不可承受之重,然无人知二人踪迹。
至第十七日夜,满身伤痕衣衫浸血的清怀长老抱奄奄一息的男童许繁撞开青天阁大门,倒地不起。
青天阁举全教天材地宝全力救治二人,甚至传闻中的密地都有来人。
清怀长老服食密地药丸后陷入长久昏睡,据闻醒后或可痊愈。
许繁倒是受伤不重,三日后即可下地,但是修为全销,再次震惊天下。
不知遇到何种劫难。
无几位阁老急于知道真相,但无论如何询问,许繁都一言不发,众阁老见其目中呆滞以为其神志受损需要静养,遂留其居于清怀长老室中,留下弟子照料。
几日后,许繁心有不安,趁照料自己的同门不注意,踏上清怀长老刻于室中的阵图,传走不知何地的故乡。
又几日,许繁归来,眉目结愁,越发沉默,每日出入教中最大的藏书阁,疯狂修行,一刻不歇。
然其耗半年重入修行大境第一境的先觉境,且只入了初境,此后一年半再无寸进。
因平时脾性淡漠,使得其人缘颇差,身旁几无可伴之人,性情越发孤僻冷漠。
特别是经历过这样一番起落,不仅自身成为废材,连最大的靠山自己的师尊也因自己而不省人事。
默默收敛了一身在其他同门面前超然在上的气势,为了某个藏于心底的决定,许繁开始孤独而充实的疯狂修行。
……………………
晨光再次降临世间,缓缓驱赶着霾雾和寒冷。
一座雄城在晨曦中苏醒,千家万户的屋中飘起甜白的蒸汽,也许是一蒸屉绵软的馒头露出了笑面,也许是一木桶晶莹的白饭掀开了桶盖,也许是大油锅中翻滚的鲤鱼不再挣扎,也许是黄木碗里刚捞的面条开始溢香……
民以食为天,人们用过早食后,开始了一天的工作,雄城彻底醒来!
当然,也有还没吃饭就开始游荡的人,比如雄城东边某个巷道里,一个灰袍少年在刚摆好的摊位间穿梭游弋,手中提了一小捆菜叶卷得极紧的嫩黄色的大白菜,两个番茄,还有有一些葱姜蒜之类的调味物,数量不多。
遇到水果摊上有新鲜水果,少年便停下来,好一番讨价还价后,给了摊主几个钱币,避开摊主杀人似的目光拎着一布袋水果快速远离。
随后少年走进某个简朴民居里,过不多久,走出一男一女,和青袍少年一般年岁。
两人褐色的衣衫有些破旧,但洗得极为干净,透着股舒服的味道。
褐衣少年长着张木讷的方脸,稍稍有些黑,目中微有坚毅之色。
褐衣少女一头青黑顺滑的发丝被布带束在颈后垂至下腰,几缕不甘束缚的黄发在额前飘着,飞发下是一张并不清丽却叫人无端信任和亲近的脸蛋。
两人面上纯净无害的微笑更是叫人喜欢。
褐衣少年手中拿了锅与瓢盆,少女捧着三个土碗,指间夹着三双竹筷。
随后灰袍少年走了出来,手中除了一堆时蔬还多了几个小调料包和一把尖刀,三人相视一眼向着东城门走去。
来到城门口,守城的官兵见到灰袍少年后,恭敬的让开了一条路。
三人出了城门再走了好远,踩着匍匐一地的黄草,跨过一道长长的土垄,来到一条平和流淌着的河边。
小河从雄城北边那座半山隐于云雾的大岳发源,从云雾中一泄而下,一路不断有支流汇入,经过几十里地一路蜿蜒曲折流到雄城东边,观其流痕如某人狂放不羁的笔触,颇有一番浩浩汤汤之感。
三人在河边生了火,拣石头搭了个灶,煮了一锅水。
褐衣少女一边用河里打上来的水清洗果蔬一边期待的看着灰袍少年,笑着说到:
“许大天才,赶紧捉鱼啊,一会儿水开了!”
褐衣少年捣鼓着灶中的火,闻言也希冀的看向灰袍少年。
灰袍少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随后挽起袖口,走到水边,伸出左手,五指平平摊开,缓缓向水面压去,像是在感受些什么。
在手掌将要压至水面的时候,少年突然往上一提,一条刚及指长的小鱼从河中飞起跃至岸上。
“大天才你这鱼也太小了吧!你上次弄的那条可比这个大多了!莫非你当我们是小猫啊,只吃这么小条?哈哈!”
少女在旁边有些肆意的笑着,眼睛弯成了月牙,没有注意到灰袍少年难看的脸色和眼中深深的无奈。
褐衣少年注意到了,有些担心,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讷讷的说到:
“其实……小鱼味道不错,再多点就可以吃饱了。”
少女笑得越发开心灿烂,双手端着木盆不断摇晃,深秋清凉的阳光在她周围也仿佛炙热跳跃起来,盆中还没洗的几个果品翻来滚去。
灰袍少年沉默的看着左手,又向河中探出几次,于是岸上又多了几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儿。
褐衣少年轻声喝止少女无状的大笑,拉着少女走到一边,担忧的看着水边那个一动不动的灰袍背影,轻声说道:
“小安,我觉得许繁应该出了什么事!”
少女闻言一惊,睁大眼睛看着那个沉默的灰袍背影,片刻之后点了点头。心中有些愧疚,撅着嘴道:
“我……我没注意到嘛,以前他说是举世震惊的修行天才,两年过去了肯定厉害的不得了了,刚才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呢!”
“肯定出了问题,上次他随手弄上来那条鱼我们三个一下午都没吃完。”
“哥,那你说……该怎么办?”
“修行者的事我怎么知道,要不,去问问他怎么回事?”
少女忧虑的点点头。
二人走到许繁身边时,脚边已有二十几条弹躯挣扎的小鱼。许繁回头看着他们,清瘦的脸上扯出一抹极不自然的笑容,抱歉的说道:
“天气冷,大鱼都跑没了,我们将就吧!”
其实兄妹二人知道这条河的水终年温暖,即便寒冬也可以经常看到喜温的鱼类游弋。
二人看着清澈河底才游过去的几尾巨大鱼影木然的点头答应着,一时不知怎样开口。
于是三人难得默默的在河边一条条清理着鱼,许繁脸上挂着浅浅的笑。
少女终究习惯不了这样的氛围,把手中清腹去鳞的鱼丢入盆中,从哥哥手中夺过尖刀,站起身来找了块平阔的石块洗净当做砧板,把番茄、葱姜蒜等切片放入火上将沸的锅中,又将卷心的嫩黄白菜洗好切块放入锅中,向内丢了些盐巴,然后坐在灶旁的干草上捣弄着火,锅中传来一阵阵诱人的清香。
水边二人麻利的把所有鱼清理干净,把故意余下的姜切丝均匀放入每条鱼的鱼腹中,再涂些盐腌在一旁,等锅中煮了菜的汤重新翻滚起来时再放进去。
不久后一锅汤色亮丽香气袭人的鲜蔬鲜鱼汤便煮好了,三人各盛了碗汤围石灶坐着,许繁从锅中夹了一条鱼,那鱼熟后居然鱼头呈黑褐色而鱼身雪白,尝了一口,赞道:
“不愧隆安一绝!在山上哪有这样好吃的石首鱼!”
说完,面上始终挂着的笑容仿佛真实了一些。
叶小安没有夹鱼,一直吹着碗中鱼汤的热气,忽然偏头看着他,说道:
“你多久没有笑过了?”
许繁闻言一怔,抬手揉揉微酸的脸颊,长出一口气,恢复了清冷的面容。
喝了口汤,放下碗,缓缓垂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褐衣少年看着妹妹,那目光仿佛怪她说错了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缓解气氛。
对兄妹两来说过了许久,又或者对许繁来说没过许久,许繁抬起头来,说到:
“你们要听吗?”
少女坚定的“嗯”了一声,褐衣少年沉默着,不知怎样答话。
“其实对你们说也没什么关系!我第一次见到你们的时候,笑你们是孤儿无人怜爱,现在……我也不过和你们相同罢了!”
“今天来找你们,本来就是打算说些什么,不入修行世界,知道这些也没什么关系。”
“两年前我和几个同门师兄受命去周祁古脉猎杀魔兽,途中和领队的师兄发生矛盾,遇到一头虎妖便独自去追杀,然后误入一处凶地……”
许繁深吸一口气,停顿了下来,许久才重新开始说话。
“里面发生的事情我都记不得了,但师尊为了救回我……现在还没苏醒,我自身修行也出了点问题……而期间我回到家时.。。人全没了,确实已经……两年了啊!”
说完,许繁自嘲一笑,似乎这个无比简洁的述说连自己也没法去搞明白,最后那个回答也不知道叶家小妹听到没有。
叶家两兄妹安静地听着许繁沉默多过话语的述说,感受到许繁平静言语下的悲痛自责和不甘,两人一时沉默不已。
初见时,那少年是云端嘻笑怒骂皆现于形的煌煌神子,再见时,少年已从云端狠狠跌下,不仅家破人亡,而且还成为那个修行天地中的废材,人生际遇诚如风云不测!
少女平复了下心绪,强自笑道:
“难怪你模样变化这么大,先前在屋里几乎认不出来了!”
许繁没有回应,少女看着他,眉头皱了起来,一双漂亮的杏眼中光华不再流转,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担忧,沉默了许久,捏捏拳头,说道:
“这么短的时间经历过这么多,确实很难接受。你的不幸我和哥哥体会过一部分,真的很难过!”
“但是我们总要自己活下去,离开的人们肯定是希望我们坚强快乐的活着!最起码也要像我和哥哥这样平凡的活着!”
“如果你真的无家可归,我和哥哥可以做你的亲人……”
少女说完深吸几口气,似乎说出这几句话要将她窒息一样。
褐衣少年此时才发现有接话的机会,思考了极短的时间然后抬起头看着许繁,补充道: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怎么会介意呢?许繁抬头看着他们,抬碗将汤一口而尽,抹抹嘴角,仰着头无声的笑了,眼角湿痕清晰可见。
两年前在师尊严命下许繁放弃阁中锦衣玉食、事事人侍的生活状态,多次下山到隆安城中游历。
入秋时那次游历在路上偶遇不知从哪个防守不严的城洞跑倒河边捉鱼的叶家兄妹,两人性格慷慨淳朴,只是抓鱼技术太差,许繁看不下去出手捞了条大鱼,一顿鱼汤把三人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
那次游历也是许繁出事前的最后一次游历,在隆安城中他一直与叶家兄妹呆在一起,一同在茶馆打下手赚钱买食填肚子,一同在休息时看落阳看升月数星火。
混迹于隆安城东面看似不大却比小河镇大上一倍的楼阁建筑下,骂着西风嚼着干菜,打过咬人的疯狗笑过骂街的乞丐,欣赏过富豪一掷千金买得烂醉,感慨过隆安城夜色下的帮派当街杀人只为抢地……
如此过了三十几个日夜,隆安城那年的初雪于清晨纷扬而下,许繁出城走上青峰,结束了这次游历。
如今两年后再见,人依旧,景依旧,河依旧,鱼依旧,甚至锅碗瓢盆依旧,只是当初那份无忧无畏爱玩爱闹的心性终是变了!
褐衣少年变得内敛木讷,褐衣少女脱了青雉,改变最大的灰袍少年如今满是沉默和落魄,哪怕有人能读懂他眼中那份疯狂的坚持,恐怕也只以为是某事或物或人将给他悲惨的命途再吹进一场刺骨的寒风罢了。
但一朝相遇,便注定要改变!
两年的孤独生涯如云烟渐行渐远,教中每天受人异样的目光仿佛也不再那么难受了,许繁很满意这次再遇的所得。
许繁好像发现了一丝不对劲,随即反应过来,道:
“你们这样说搞得像我像是一个说悲道惨搏同情的小人一样!”
两人笑着并不言语,许繁愣了片刻也笑了起来,三人会心笑着又新盛了碗鲜亮的鱼汤,碰碗,喝汤。
“其实我老家镇上还有只黑猫,有时间我把它接过来!”
高天的日轮已悬至半空,并不刺目的光辉温暖着深秋小河边黄草上的三人,一切仿佛变得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