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把九生收皮张的事放下来,看看艾家和大车店陶老板有什么事发生。
自从陶老板认了钢蛋做儿子,两口子乐得合不拢嘴。他们怕钢蛋学坏,走下坡路,皮肉生意不想做了,把他收留的那几个女人,每人发些盘缠打发走了。还请了观音菩萨供奉在家,天天烧香拜佛,横下一条心,从此金盆洗手,不再干坑人的事,不再挣黑钱,为儿子积福积德。
钢蛋也特别懂事,爹长妈短地叫着,每当钢蛋叫一声妈,陶掌柜的老婆便心花怒放,从心里答应一声“唉”!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有人叫她一声妈。刚开始听到叫妈的时候,她听一次偷偷抹一次眼泪,又高兴又激动,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听后还要长叹一声,自语道:
“哪辈子修来的福呀,让我有了儿子!”
艾顺诚和艾嫂是厚道人,心眼好使,受了人家的一点恩惠,总是报答不完。钢蛋想自己的爹妈了,就骑马跑回去看看,每次见到儿子,总是教育他,要好好孝敬陶老板夫妻。有铁蛋做帮手,不用他担心家里的活。再说,刚开春,地还没化透,只是挖点表层土,准备工具,备点砌窑的料,活不累,也用不着太多的人手,以后忙了再说。
有一天,牌长老巩头哆哆嗦嗦的来到大车店,偷偷对陶老板说:
“大兄弟,我想给你透个话,你过继的那个儿子,还没勤劳奉公呢,大南门警察分驻所,把我找去,要你们准备准备,过两天有人来通知。去不去兄弟自己拿主意,想个辙吧。我走了。”
又过了好几天,钢蛋出去买马料,警察分驻所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日本兵,另一个是狗腿子,是个汉奸,对陶老板说:
“你们家没有出过勤劳奉公,现在不光要出钱,还要出人。现如今有了儿子,下月初就让陶钢到分所报到吧。”
陶老板一听急了,说什么也不出,他说:
“我出钱啦,双倍的钱哪,三天前就交齐了,说交了钱就不让出了,咋不算数呢?”
其中那个日本人说:
“钱的要,人的走。”
这人叫铃木太郎,手黑。另一个是铃木太郎的助手,治安团的,叫崔三,狗仗人势,也挺横。
陶老板说:
“太君,老总,不是说好了吗,多给钱就免了,人不去啦。”
崔三一句话不说,举起马鞭子就是一顿乱抽,临走时搁下话,到时候敢不来分所报道,就派人把陶老板和陶钢一块抓走,父子俩一块勤劳奉公。无故挨了几鞭子,陶老板很气愤,大骂分所的人不讲道理。老板娘眼看日本人要夺走她的儿子,坐在院子里嚎啕大哭起来。
钢蛋拉一车草料从外面回来,刚一进院,陶老板老伴就跑过来,拉着钢蛋的手说:
“儿呀,快蹽吧,勤劳奉公是活人坑,进去是人,回来就是有口气的鬼。去不得,娘都给你准备了吃的,干粮和衣服,找你爸远远的蹽吧,别在家等死了。”
钢蛋死活不走,说:
“不能蹽,我身强力壮,去了也没事儿,娘,你放心吧,一准没事。我要走了,你们咋办呀?”
陶老板说:
“孩子,你不知道勤劳奉公的厉害呀,那是下地狱,能活着回来的没几个。”
不由钢蛋争辩,陶老板从马棚拉出一匹马,他老伴把吃的用的和一个钱驮子放在马背上,拽着钢蛋把他强推上马,一棍子打在马屁股上,这匹马一路向北狂奔而去。没走多远钢蛋又返回来,非得让陶老板夫妻一块走,可是,老两口不干,怕日本人找到艾家,又怕家被日本人给毁了,说什么也要守住这个家,保证儿子的平安。陶老板拉住缰绳,拽到门外,又一鞭子打在马屁股上,马向北飞驰而去,老板娘站在门外,看着儿子走远,才安心返身回房里去了。
钢蛋走后的这几天,他们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吃不好睡不好,怕钢蛋被抓回来。
铃木太郎和崔三来了,崔三问道:
“你儿子呢?”
陶老板说:
“出去买草料啦。”
两人屋里屋外看一遍,不见钢蛋,也不吱声,把陶老板用绳子捆了,连踢带打向外推,要带走。老板娘急了,从屋里冲出去,抱住陶老板不放,大骂道:
“你们这些瘪犊子,不得好死,放了我当家的,不放他,老娘我跟你们拼了。”
她有些疯了,她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自己的男人,全然不顾眼前是什么人,也不惧怕这两个无比残忍凶狠的魔鬼。铃木用枪把她与陶老板分开,刺刀顶在她的胸口,骂道:
“八嘎牙路,死了死了的有。你的儿子藏什么地方的干活,不出来勤劳奉公大大的坏人。”
老板娘一听还要找她的儿子,悲愤填膺,奋袂而起,抱住铃木的脖子,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右脸颊,撕下一块肉来。铃木疼得大叫一声,推倒她。老板娘并不害怕,又抓住铃木的腿,也不管能不能咬到肉,怒不可遏的咬着不放。铃木太郎用另一条腿照她的心窝就是一脚,那硬硬的马靴,立刻把她踢出很远,两手无力地松开了,两眼上翻,口吐白沫,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紧接着铃木太郎举起枪,照她头部就是一枪托,可怜的老板娘,什么都不知道了。
铃木太郎,这个恶毒的日本鬼子,心狠手黑,这一枪托砸下来,把她的魂打飞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钢蛋跑回家,和父亲商议后躲了两日,但他们不放心陶老板夫妻,父子俩白天没敢来,这天半夜,父子三人偷偷跑到大车店。
陶老板的妻子已经死了,邻居把她放在门板上,头前放个香碗,燃着几柱香,还有一盏长明灯。幽暗的灯光,缭绕的烟雾,愈显得格外凄惨。钢蛋忍不住哭起来,大家伤心了一阵后,艾顺诚、钢蛋、铁蛋和邻居们一齐动手,趁半夜把她埋了。院门和房门钉上了木板。
艾顺诚父子做完这一切后,怕被分驻所的人看见,连夜返回家,躲在还没建成的瓦盆窑里。
陶老板被抓走后,关在分驻所装煤的仓库里,手脚被捆着不能走动,三四天没人管。这个煤仓子四处漏风,不给水喝不给饭吃,又冷又饿,他哆嗦成一团,萎缩在煤堆的一个角落里,滚了一身煤灰,活活被饿死后,尸体被扔到荒草滩上。
荒草滩,是一片草地,无人耕种,长满了野草、黄蒿。又离城里很远,平时无人到这里来,后来,冻饿而死的人,没人收尸的死人,就被送到这里随便扔掉,并不掩埋。招来一些无家可归或被人丢弃的野狗,吃咬这些尸体,在此繁殖成群,这些无家可归的野狗,便成了荒草滩的霸主。
陶老板的尸体,自然引来一群野狗扑过来,最后只剩下一堆白骨。
钢蛋知道了陶老板的悲惨结局后,嚎啕大哭了一场,和铁蛋跑到荒草滩,把被狗啃剩下的尸骨就地埋了,用土培了一个小坟头,烧了几张纸,哭了一阵后,二人悲愤的离开了荒草滩往家走去。
他们兄弟俩从荒草摊走出来黯然神伤,悲不自胜,心情十分沉痛,一路都不说话。走到瓦盆窑的北面,快到家了,听到有人叫卖声:
“收皮子啦、牛皮、猪皮、驴皮,各种皮张都收啦。收皮子啦……”钢蛋站住仔细听了一阵说:
“二蛋子,这声音听着耳熟,你听,像谁?”
铁蛋竖起耳朵细听,说:
“三蛋子的嗓音,能是铜蛋吗?”
二人站在原地不动,又听了一阵,铁蛋说:
“是,准是小三,是小三!”
二人撒腿就跑,顺声音方向追过去,到跟前,只见一人挑着担子,两只筐里是空的,一张皮子都没有,这是铜蛋最后一次出来收货,被两个哥哥碰上了。钢蛋和铁蛋跑到他面前,喊道:
“铜蛋,铜蛋子!”三人抱在一起,连蹦带跳,互相捶打,三个兄弟高兴劲儿没有什么词能表达出来。
钢蛋一手提一只筐,铁蛋拎起扁担,拽着铜蛋向家里跑。
艾嫂看见三儿子铜蛋,精精神神的站在面前,上前拉住他的双手,盯着铜蛋,眼泪刷刷往下流,连话也说不成句了,只顾抽抽搭搭的哭泣。艾顺诚又惊又喜,眼圈红红的。大老爷们吗,还是把泪水忍住了,说:
“回来好,回来就好。”
转过脸后,还是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铜蛋简略地讲了讲他逃跑的经过和章家的情况,并带领全家来看望九生和红玉。两家人见面,惊喜万分,恍如隔世,艾嫂和红玉热泪盈眶,相拥而泣,二人有唠不完的逃难故事,说不尽的离情别绪。
听到大车店陶老板夫妻的遭遇,如此的悲惨,兰香和娜莎唏嘘不已,尤其是兰香,虽然恨过他们,但死得这样凄凉,他还是忍不住的哭了。鸣笛更是怒火中烧,咬牙切齿,愤恨地对钢蛋说:
“这帮日本畜生,根本不把中国人当人,在他们眼里,中国人的命还不如一只蚂蚁,天理不容,神鬼共讨。这仇一定报,绝不能让这帮畜生不付出代价。”
钢蛋想报仇,但是没什么办法,问道:
“有什么好主意吗?”
鸣笛下决心说:
“报仇,一定要报仇!用魔鬼的血祭二位老人。这帮畜牲对中国人能干的事儿,咱们对日本人也能干,以牙还牙。陶老板夫妻不能白死,要让日本人偿命,一命抵一命。”
瞒着家里所有的人,鸣笛和钢蛋商量一个办法,准备送柃木和崔三上西天。
一连数日,鸣笛和钢蛋就在烧锅镇警察分驻所周围转悠,探听、观察,摸准了他二人的规律。起居饮食值班休息都在掌控之中,心中有了底数。和鸣笛以往收拾日本鬼子的环境,完全不同,烧锅镇有很多日本兵驻扎,不能有太大的动静,不能动枪,更不能留下丝毫的蛛丝马迹,因为这时鸣笛有太多的牵挂。
做足了充分准备,算准了动手的日子,便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日历翻到这天中午,正如鸣笛所料,分驻所其他人都休息回家歇晌,只有柃木太郎和崔三当班值岗,里里外外很清静,无人进出办事。还不知道死期将至的二个恶棍,坐在炕头上正兴致勃勃的闲唠嗑。铃木的脸上虽然被老板娘咬了一口,只是掉了一小块肉,并不重,还缠着纱布。鸣笛瞧准了这时正是下手的最佳时机,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铃木太郎听见有动静,操起抢,噼里啪啦拉开枪栓,推上子弹,喝道:
“什么人的干活?”
崔三也摸起炕上的一把大砍刀。
鸣笛进屋后,赶紧把手中的酒壶和食物举得高高的,唯唯诺诺的说道:
“太君、老总,王牌长看您太辛苦了,特意打发小的给您二位送点吃喝。”
说完放下酒瓶、酒杯,还有用纸包着的二个猪爪和一只烧鸡。二人见有酒有肉自然高兴,放下手中的家伙,官不打送礼的,哪有不给面子的道理。虽然不认识鸣笛,可那诱人的酒香肉味,早已让这二位垂涎三尺了。铃木太郎笑嘻嘻的伸出大拇指,说道:
“王牌长,大大的好人,良民的干活。”
正值中午饭时,饥肠辘辘,鸣笛一边说一边动手,把酒瓶、酒盅、猪爪和烧鸡摆在桌上,二个魔鬼你一盅我一盏地喝起来,津津有味地品着肉香。二人喝一盅,站在一旁的鸣笛给倒一盅,还不停的劝酒,铃木酒兴正酣,说道:
“你的也来一口?”
鸣笛摆摆手说道:
“太君、老总这是孝敬您二老的,小的怎么敢贪嘴呢,您多吃多喝。”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骂道:
“妈的,这是送你们上路的断头酒,老子喝了,谁送你们去见阎王。吃吧,喝吧,这是你们在阳间最后一顿饭,做个撑死鬼吧。”
没一会功夫,大半瓶酒就喝进去了,烈酒下肚,头昏腿软,眼珠发红,瞧人直勾勾的。
是时候了,鸣笛给站在门外放哨的钢蛋递个眼色,他便一个箭步冲进屋里先把铃木太郎扑倒,一拳打在他的太阳穴上,他顿时昏了过去,钢蛋用早已准备好的绳子,把铃木手脚紧紧地捆起来。鸣笛更是手疾眼快,一枪托把崔三打蒙,也捆了起来,回头收起他们的枪和大刀。
钢蛋抓起铃木刚刚脱下来的臭袜子,塞进他的嘴里,另一只塞进崔三的嘴里。怕他们醒来喊叫,鸣笛又用筷子使劲把臭袜子往嘴里塞了塞。办完了这一切后,只用了撒泡尿的工夫,之后,便将二人分别扔上院子里的两匹马背上。鸣笛慌忙收拾起酒肉,擦干净桌上的残渣酒滴,临出门回头看了看,觉得没什么漏洞。便飞快的跨上马背,举手扬鞭,马蹄狂奔,以极快的速度离开分驻所。
正是晌午时分,大家都忙着吃饭,路上没有行人,两匹马如箭离弦,向镇外冲去。
谨慎小心的鸣笛,在马背上不停的回头张望,观看鬼子的动静,见无追兵,他放心了一大半,又扬鞭抽了两下马屁股,跑得更快了。小镇这条街很清冷,一个人都没有,一颗提着的心才算落了地。于是,放心的扬鞭策马,绝尘而去,直奔荒草滩。身后,留下被马蹄蹶起的灰色土雾,在微风中飘动着,游荡着,随着马蹄声渐渐远去,也消失散尽。
马蹄声渐渐远去,慢慢没有了动静,小镇又恢复了沉寂。
到了陶老板的坟头,鸣笛和钢蛋把他们推下马,扒光了他们身上的衣服,这两个魔头酒也醒了,失去了平日的凶残,吓得瑟瑟发抖。钢蛋对准这两个恶人的腿肚子,狠狠地踢上一脚,他们便立即跪倒在坟前,钢蛋说:
“爹,娘,儿子钢蛋给您二老报仇雪恨来了。鸣笛弟弟也为二老雪耻祭坟。爹,娘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说完,就用崔三的那把大刀抡了起来,手起刀落,铃木的头先滚了下来,在地上翻了几番,嘴巴还不停的啃着泥土,第二刀结果了崔三。
鸣笛把扒下来的衣服早已捆好,搭在马背上,这一切办完,只用了一代烟的工夫。二人不敢有半点耽搁,飞身上马,各自向家里疾驰而去。
回到家中,钢蛋一五一十的说了他和鸣笛这两天干的事,艾顺诚听完,吓傻眼了,肯定要大祸临头。不能再多想,连夜收拾家具用品,套上胶车,向白城子逃跑,到章家去躲灾祸。
鸣笛当晚也到了家,没有惊动别人,只是偷偷地对九生说了事情的原委,并做了应急的准备。九生也吓呆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脑袋一片空白,晚间不敢睡觉,好像日本人马上就要来抓人似的。终日耳朵竖的老高,听外面的动静,街上的人声、车马声稍大一点,他都要爬起来,趴在门缝上,心惊肉跳地向外张望,看看是不是日本人来抓人的。
办这事之前,鸣笛什么都想到了,尽量做到万无一失,不留痕迹,连喝酒剩下的酒肉都收拾起来带走,桌子擦得干干净净。就是这样,他还是一点睡意都没有,眼睛瞪得像豆包,望着房笆,前前后后想着每一个细节是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屋子太闷了,索性披起衣服到院子里坐坐,透透气。
这一次,与偷袭月亮泡二个日本人不一样,那个时候没有后顾之忧,没有家的拖累,只有他和娜莎两个人的事。这一次牵连的不仅是自己的家人,还有钢蛋一家子,一旦露了馅,那可是祸及九族呀!他的心里能没有压力吗。
九生一个人到院子里来了,他便凑到跟前去,悄没声的在耳边蛆蛆道:
“爸,我想过了,分所那儿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小鬼子很难查出来。从分所出来一路上没人看见,又扒光了衣服,坟前没留下一点东西。荒草滩的野狗海啦,数都数不清,一宿就能把这二个王八蛋啃光,剩下骨头架子,扔到那里的死人也太多,骨头架子老鼻子啦,神仙也认不出来。”
九生说:
“衣服和枪刀呢?”
鸣笛说:
“没敢扔到荒草滩,埋在城南乱死岗子,上面盖一层草皮,没有痕迹,谁也找不到。再说烧锅镇离白城子这么远,日本人不会怀疑到咱家的。”
父子俩唠到天亮了,才回屋去。
烧锅镇分驻所这几天开了锅,县公署日本参事都来了,到处都找不到铃木太郎和崔三。分驻所不停地向警署报告,说二人失踪可能与反满抗日分子有关,后来又说荒草滩发现几具新白骨,但没有发现衣物,无法确定是不是他二人。又后来,分所向警署报告,还是没有发现这二人的行踪……
足足折腾一个多月,就没有下文了,渐渐被人们淡忘了。
章、艾两家人,提着的心,终于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