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玛窦和汉语
乔治·卡萨齐玛利亚罗萨利亚·贾妮诺托
利玛窦(1552—1610)本名马泰奥·利齐(Matteo Ricci),号西泰。他一生勤于以笔耕作,著作丰厚。利玛窦的著作主要可以分成两大部分:一部分是用拉丁文和其他欧洲语言创作的,主要是面向西方读者介绍中国古典文化的书籍;另一部分是用中文创作的,主要面对中国读者,介绍西方的宗教、科学和文化。我们在这里特别指出的是,利玛窦还著有一些关于汉语语言研究的书籍,它们的科学研究价值同样巨大,但一直没有受到研究者的重视。利玛窦及其所属的意大利耶稣会对汉语语言研究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编纂了最早的一本中欧双语字典;创立了最早的一个拉丁语标注汉语的系统;发明了在音节上用符号标准声调的系统。
一、对《耶稣会和基督教进入中国》中的汉语评析
利玛窦创作的《耶稣会和基督教进入中国》【3】是他此后对汉语言文学研究的最重要的灵感来源,虽然此书的很多章节是关于自由艺术和科学的介绍,但是它仍是第一本介绍汉语语言和汉字的书籍,这些介绍为以后欧洲对汉语的认识奠定了基础。【4】
利玛窦认为汉字是一种表意文字,在这本书中,他写道:“这是一些用埃及象形文的方式书写的,方正的文字。”
利玛窦注意到了汉语在书面语和口语中的双语体现象,指出:“他们说话和书写差别很大,没有一本书面语出的话和说的是一样的。”他还确切地说明了汉语不管是在口语中,还是在书面语上,它都是坚持单音节原则:“所有的词汇都是单音节,即使有许多是由2个或3个元音组成的复合元音。”他说:“每一个音都对应到一个不同的字,但是不管是元音还是辅音,音节对应的字都没有重复,按照他们的说法,一个音就相当于一个字。”
利玛窦还发现了汉语使用中的一个现象,他指出,汉字数目巨大,而常用的汉字数量有限。“他们写的文章,显得有些过分讲究和华丽,使用的汉字数量可以超过7万到8万,而常用的汉字数目大约是1万多一些,至于汉字总的数目到底有多少,没有任何人知道。”
利玛窦还就汉语音、形之间的不完全对应性作了分析,他认为:“虽然说书写不一样,但很多字的发音是一样的,而且每个字有很多种意思。正因为这个特点,使得这个语言成为我见过的最容易误解的语言,口述书写也十分麻烦;即使是他们平时在说话过程中,也会常常询问以便确认,就算是口才很好、学识丰富、发音标准的人,也会常常重复他们说过的话,并告诉人们这个字应该怎么写。”由此,利玛窦强调了汉语声调的重要性:“正因为这样的不便,他们在说话时使用5个不同声调,一句话中,几乎每个词的声调都不相同;即使是一样的音节,也有5种不同的声调,就会产生5个不同的意思。”
利玛窦对语言的书写非常重视,强调它是世界上不同地区不同国家互相交流的重要工具。他指出:“世界上不同的地区、不同的国家,他们的语言也不相同,但是他们会使用相同的书写方式,使用相同的单词、字和书籍,比如说在中国使用的字,在日本国、韩国以及东南亚和琉球国也同样使用,虽然这些国家的语言并不相同,但是他们通过书写就可以相互交流,而不需要学会对方的语言。”
最后,利玛窦还提到通用语言(也就是Guanhua官话,今天称为普通话)的重要性:“在这么一个变化繁多、种类丰富的语言中,有一个门类被称作官话。也就是法庭语言。法庭语言只用在法庭上,这种语言简单易懂,不管是中国哪个省的人,学起来都十分容易。”
二、葡汉词典和第二部词典
利玛窦的语言著作至少有两部:《葡汉词典》(Dicionário Português-chinês)和《西字奇迹》(Traccia Straordiaria dei Caratteri Occidentali)。
利玛窦的《葡汉词典》手稿是由德礼贤(Pasquale.D'Elia)于1934年发现的。在这之前没有人对这部词典有了解。德礼贤经过研究认为,这本词典的作者除了利玛窦之外,还有罗明坚(Michele Ruggeri),从1583年到1588年,他们在中国共同合作编纂了这部字典。《葡汉词典》可能是第一本用欧洲语言编写的关于汉语的词典,这本词典按照字母表顺序将葡萄牙语单词所对应的汉字一一列举了出来。
词典共有189页,其所有的词条收录在32页到156页,前后是一些宗教和科学知识的注释。
词典开始的9页是用罗马字母书写的一个汉语序言,但这些汉语并没有声调的标注(只是偶尔会用到重音符号),序言的题目是“Pin ciù ven tà ssi gni”【5】,从题目可以看出,书的内容是关于一位中国学者拜访一位传教士时,两者就家庭和传教等话题展开的对话。由此我们也可以推断出写这本书的目的其实正是为了帮助那些从西方来到中国的传教士们更好地与当地人进行交流,给他们提供一个手册式的沟通工具。这本书第一次用拉丁字母来标注利玛窦所著的中文,即使没有对此注音方式加以描述,但这种注音方式对于其后的著作起到了很大的帮助(拉丁标注体系在下文中将会讲述)。
接下来的4页是一篇用汉字书写的关于天主教信仰原则的文章,再接下去有第7页的星系图描述。
从第24页至26页列出了一个基础汉字表,这些汉字出现在词典中开始几页和最后的几页。词典最初几页出现的汉字一共有339个(很显然这些汉字也常常出现在其他词典的一开始),出现在词典最后几页的汉字一共有39个,和《中原音韵》中的汉字很类似。编辑这个汉字表的作者很有可能是利玛窦的其中一个汉语老师。
从第27页至31页包含了很多词汇列表:有反义词表,表示4个方向的词汇,表示5个基础成分的词汇,医药词汇,天文地理词汇,词根和明朝时的15个省份。
真正词典的部分分成3栏(第31页至34页是4栏)。
词典的编排结构是这样的:(1)葡萄牙语词;(2)利玛窦和罗明坚的罗马字母书写方式;(3)汉字部分和异体字、近义词;(4)意大利语部分(不是经常出现)。比如:
Rir siiáu笑
有时候也会出现相应的意大利语解释,如:
Abaixar fan ti放低bassarsi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只有第一个汉语词条有罗马字母注释,而近义词和异体字并没有注释,如:
Revelar chiāmin讲明说明话明
Abitar ciu住居在案habitar
葡萄牙语部分的单词也有可能是多个单词组成的一个词组,如:
Abaixar acabesa ti teu低头bassare la testa
不过这个词典并不是完整的。该词典引入的大约6000个葡语单词,只有5461个介绍了相对应的汉语单词,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词典才没有出版的。但是近现代的研究证实此书中的很多词条都是来自于人文学家杰罗尼莫·卡尔多索【6】在1569年出版的第三版《葡语拉丁语字典》。
德礼贤推断本书的葡萄牙语词条应该是两个人共同完成的,利玛窦负责的是A—C部分的词条,而D—Z【7】的词条是由罗明坚完成的。而汉语词条的部分肯定是由中国人完成的,当然其中有一些并不是十分恰当的解释也有可能是利玛窦和罗明坚完成的。
至于语言的注释部分,人们认为使用的是南京地区的官方通用语言,南京当时被公认为学术氛围最好的城市(1368—1421,明朝国都)【8】。传教士们也受到了南京的学术文化的熏陶,利玛窦和庞迪我的语言老师卢浦西公公就是一个南京人。卢浦西公公在神父离开的时候,将他在南京买的一个孩童雕像送给神父作为礼物。这个卢公公汉语说得非常标准,他给庞迪我神父授课。【9】
但是这些传教士的语言常常受客家话(比如“花”hua会发成fa)、厦门话和广东话的影响,可能是因为他们最初的老师是来自这一带的缘故。
需要指出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是,起初耶稣会士所关注的是当时汉语口语的不同说法,而不是书面语,这是因为他们迫切希望能和中国的官员们进行口头交流。但就如大家所熟知的,过了一段时间后,当他们以西方学者的身份,赢得声誉后,就开始转向专业的书面语,并以此出版了众多著作。
除了利玛窦的《葡汉词典》之外,应该还另外存在一部字典。利玛窦曾在其著作中记载,在1598年11月他在从北京回来的途中,在南京已经编辑了第二部字典。他记载道:“参加这次旅行的都是传教士中最年长的一些人,其中有一个叫做巴蒂斯第亚诺的修士,非常了解中国话。这些神父编写了一本很好的词典,他们把中国话中的词条按照顺序一一列了出来,简便易懂。”【10】根据利玛窦留下的资料分析,这部词典应该是利玛窦与同会会士拉扎罗·卡塔奈奥(1560—1640,中文名郭居静,字仰凰),以及塞巴斯蒂亚诺·费尔南德斯(1562—1622,钟巴相,字念江)【11】合作的结果。这是第一次在声调和爆破音的研究上投注巨大心力的著作。“他们认为这种语言是由单音节单字和单词构成,明白这种语言,熟知声调和送气非常重要,因为它极易混淆,每个发音有很多种可能的意思,如果没有声调的话,那么这些发音就都是一样的了;正是这一点,让中国话非常难学。郭居静(Lazzaro Cattaneo)神父对5个声调和送气音区分得非常清楚,他精通音乐,所以在这方面,他下了很大工夫去观察和区分不同的音调,并确定了5个声调和1个送气音。神父们有了这种方法,所以在书写的时候都用本国的字母来标注汉语……他们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区分不同的词,几乎每个人都使用这种方法,而且很容易懂。”【12】
关于这第二部词典,也还有一些学者在他们的著作中提及。如,A.基歇尔就曾提起过这本词典,并认为词典的名字应该是叫《大词典,按西方字母顺序排列,附声调标识》:“如果资金方面没有问题的话,我很愿意将这本著作出版,介绍给公众。”【13】莱姆萨德和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14】也曾提到过这部词典。但是这部词典并没有被出版出来,即使是手写本也没有留下来。
利玛窦和罗明坚的词典虽然也第一次引入了拉丁字母标注体系,但不含声调和送气音(这两个方面,如之前提到过的,两位作者一直到很迟以后,在郭居静的帮助下,才渐渐认识其重要性)【15】。他们的发音标注基本上是建立在16世纪意大利语和葡萄牙语拼写的基础上的。
意大利语拼写所产生的一些影响表现在,比如用sc,来标注/sh/这个音(“是”字发音的开头,用sci标注,“水”的发音标成scioi);用c标注其在a和e和i前的发音(比如:cen“战”和cio“出”),用c标注其在a,o,u前所发的/k/音(比如cai该,can看,cu苦,co过)。
葡萄牙语拼写也产生了一些影响,表现在:比如用?来标注/ts/和/ts'/(如?iu“酒”和?au“草”),还有g这个字母在e和i前面的情况(比如:gi“日”)。
事实上,注音方法繁琐,并缺乏系统化。比如发音的开头,有时用简单的单辅音,有时却用双辅音标注。比如:“色”的发音的开头用s或ss标注。这样的方法也被用于发音的结尾(“过”用cuo或co标注,“水”用scioi或scij标注)。
三、《西字奇迹》中汉语的拉丁字母注音
我们之前已经不止一次提到过,利玛窦是在1598年的旅途过程中,才在发音注释上补充了声调和词首的爆破音。而这种方法的引入在1605年北京出版的《西字奇迹》(Traccia straordinaria dei caratteri occidentali)中有介绍。当时程大约(1541—1616?,字幼博,又名君房)希望出版一部《程氏墨苑》,他们希望利玛窦可以给他们加入一些西洋画。于是利玛窦赠送给了他们一些关于圣经故事的插图,并附上了文字说明。在每个汉字旁边还加入了拉丁字母注音。1609年,程大约可能出版了这本书。后来,利玛窦将这些资料进行整理,出版了自己的书籍,并命名为《西字奇迹》。【16】
《西字奇迹》【17】是一本有6页纸、分成四大段的小册子,里面的汉字都进行了拉丁字母注音。费赖之认为,塞非·保尔(Gottlieb S.Bayer),在他的汉语语法书籍中也曾提到过这本小册子,描述这本书是拉丁字母与汉字一一对应,即用母语“大西字母”(Ta?y?umu)标注【18】。
利玛窦和罗明坚的拉丁字母标注法后来由另一位耶稣会士尼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字四表)加以完善,并在两位中国学者韩云、王徵的辅助下编纂了《西儒耳目资》【19】(Aiuto perle Orecchie e gli occhi dei dotti Occidentali),这本书于1625年在杭州出版。
注释:
【1】在意大利16世纪末期,常见的绘画有油画、胶画和水彩画。使用这些绘画技巧可以减少用不同颜色绘画的难度,并可以体现绘画线条由浅到深、逐步转化的过程。而且更容易表现出绘画主题的形状和大小以及三维的立体视觉效果。这些西方绘画技巧自然是与中国绘画艺术着重实质形态、综合形态的绘画技巧区分开来。他们使用毛笔,而不是铅笔来绘画,而这些都可以帮助利玛窦更好地学习汉字以及图形标记。
【2】演讲学,是一种言语表达艺术,由传统的修辞艺术的习惯要素构成,再根据时代的需求,进行新的调整。语言媒介,我们今天把它定义为,在不同语言体系之间的沟通交流。对利玛窦来说,语言媒介是他认识新世界的工具。随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利玛窦运用它,在新世界取得了甚为卓越的成果。
【3】本书原名为RICCI Matteo,Dellaentrata della Compagnia di Giesù e Christianità nella Cina,Edizione realizzata sotto la direzione di Piero Corradini ed a cura di Maddalena Del Gatto,Quodlibet,Macerata 2000.中文版为:利玛窦、金尼阁著,何高济、王遵仲、李申译,何兆武校:《利玛窦中国札记》,中华书局2005年版(1983年第一版)。
【4】利玛窦、金尼阁著,何高济、王遵仲、李申译,何兆武校:《利玛窦中国札记》,中华书局
【5】按照德礼贤(Pasquale D'Elia)的理解,这些拼音对应的中文字是“平常问答词意”,然而杨福锦(Paul Fumien Yang)则认为是“宾主问答词意”,即指一个主人和一个宾客间的对话。参见Paul Fumien Yang,Dicionário português-chinês de Michele Ruggieri e Matteo Ricci:Introdu?a~o histórico linguística(杨福绵《语言史概论》),in Ruggieri M.-Ricci M.,Dicionário português-chinês(罗明坚—利玛窦:《葡汉辞典》),edited by John W.W itek,Biblioteca Nacional Portugal,2001,p40.
【6】Paul Fumien Yang,Dicionário português-chinês de Michele Ruggieri e Matteo Ricci:Introdu?a~o histórico linguística(杨福绵《语言史概论》),p40.
【7】参见John J.Witek,Introdu?a~o(魏若望,《序言》),in Ruggieri M.-Ricci M.,Dicionário português-chinês,(罗明坚—利玛窦:《葡汉辞典》),edited by John W.W itek,Biblioteca Nacional Portugal,2001,pp.18 19.
【8】Paul Fumien Yang,Dicionário português-chinês de Michele Ruggieri e Matteo Ricci:Introdu?a~o histórico linguística(杨福绵《语言史概论》),p40.
【9】in Ruggieri M.-Ricci M.,Dicionário português-chinês,(罗明坚—利玛窦:《葡汉辞典》),edited by John W.W itek,Biblioteca Nacional Portugal,2001,p339.
【10】in Ruggieri M.-Ricci M.,Dicionário português-chinês,(罗明坚—利玛窦:《葡汉辞典》),edited by John W.W itek,Biblioteca Nacional Portugal,2001,pp.287 288.
【11】钟巴相(葡文名,费尔南德斯)是第一个被接受入耶稣会的中国人。
【12】in Ruggieri M.-Ricci M.,Dicionário português-chinês,(罗明坚—利玛窦:《葡汉辞典》),edited by John W.W itek,Biblioteca Nacional Portugal,2001,pp.287 288.
【13】A.Kircher,China monumentis qua prof anis,nec non variis naturae & artis spectaculis,aliarumque rerum memorabilium argumentis illustrata,Amsterdam,1667,p.118.中文版为:基歇尔、张西平、杨慧玲、孟宪馍:《中国图说》,大象出版社2010年版。
【14】参见Louis Pfister S.J.,Notices biographiques et bibliographiques sur les Jésuites de l'ancienne mission de Chine(1552—1773),Shanghai,Imprimerie de Tousewe 1934,p.41.中文版为:费赖之著,冯承钧译:《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上下册),中华书局1995年版。
【15】参见John J.Witek,Introdu?a~o(魏若望,《序言》),in Ruggieri M.-Ricci M.,Dicionário português-chinês,(罗明坚—利玛窦:《葡汉辞典》),edited by John W.W itek,Biblioteca Nacional Portugal,2001,p23.
【16】参见张国刚:《明清传教士与欧洲汉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07页。
【17】这本书保存在梵蒂冈图书馆。
【18】费赖之著,冯承钧译:《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上下册),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40页。
【19】保尔(Gottlieb S.Bayer,1694—1738)有可能在他的中国博物馆书目(Museum Sinicum)下将其命名为《汉语发音——根据金尼阁所著三本有关声调的书籍》,参见费赖之著,冯承钧译:《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上下册),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