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措雍湖边上有几百头骡马正在饮水,歇脚。湖滩上堆放着大片货包,一眼望去,很是壮观。其美杰布少爷一身杭州丝绸制成的藏袍,被身穿紫红氆氇的仆人前呼后拥着,显得非常醒目。其美杰布是德勒噶伦的儿子,他带着自家的驮队刚从印度办货回来。此时,他正等驮队的锅头[锅头:骡马商队的总管。]刚珠回来接自己去夏麦庄园歇息。却见到刚珠连滚带爬、惊魂未定地跑回来,他一见其美杰布,就大声地叫起来:“少爷,少爷,不好了,出事儿啦!”
其美杰布见他神情慌张,骂道:“你尾巴后有鬼追啊?”
“少爷,村子里闹瘟疫,人都死光了。”刚珠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见到夏麦总管了吗?”其美杰布惊讶地问。
“见到了,在地上……在地上躺着呢。”
“一个人都没剩下?”
“村子里到处都是死人,恶臭。少爷,快走吧,躲开这儿,招上,咱就没命了……”
其美杰布心生厌恶。忽然,他看到远处黑乎乎的一片,人影晃动。原来是上百名的灾民,扶老携幼正朝这边走来。刚珠马上反应过来,嚷道:“灾民,是染病的灾民。少爷,他们过来了,怎么办?”
其美杰布跳起来,飞身上马,大声地命令道:“不许他们靠近,操家伙,快!……拦住他们!不许他们过来!”
此时,灾民们也看到了他们,一位老农奴认出这是德勒家的驮队和少主子,他高兴地叫了起来:“那是德勒家的驮队,是德勒少爷来了,这下可好了,我们有救了。”他三步并作两步朝商队奔来,众人也跟着拥过来。
刚珠跑上前去,狗仗人势地吼道:“不许过来!站住,听见没有?站住!”
老农奴停住了脚步,冲着其美杰布喊道:“少爷,我们是夏麦庄园的农奴啊。”
其美杰布用袖筒扣着嘴巴,大声地质问:“村子里的人都死了,你们怎么还活着?”
老农奴痛哭流涕:“少爷,闹瘟疫了,死了不少人,我们没染病,逃出来了……”
“你们没染病?怎么半死不活的?”
“我们已经几天没吃糌粑啦!”
“那就继续逃啊,逃得远远的!”
“少爷,我们是您府上的农奴,能逃哪儿去啊,您来了,我们就有救了,带我们去拉萨吧。”老农奴央求着。众灾民也跟着嚷嚷:“我们回不了村子,没活路了。少爷,带上我们吧……”
其美杰布骑在马上,冲他们吼道:“停下,不许靠近!停下!这群该死的瘟疫!你们想害死我!”
众人根本不听他吆喝,继续往前拥来。其美杰布气得没办法,朝人群开了两枪。驮队的伙计们见少爷开了枪,也纷纷冲着灾民开枪。一时间,枪声四起,一些灾民应声倒下,死的死,伤的伤,有的趴在地上打哆嗦。没有受伤的灾民惊慌失措,四下散去。其美杰布见灾民退了,忙掉转马头,逃也似的离开了。刚珠见状,催促着驮队的伙计们牵着骡马迅速撤离。他们身后是一片死伤,景象凄惨。
其美杰布的商队跑到湖边的另一处山角下,才松了口气,缓缓地放慢脚步。刚珠一边走着,一边怪怪地看着马背上的其美杰布,欲言又止。
其美杰布觉察到刚珠有些怪异,喝斥他:“你憋尿呢?”
刚珠吭哧了半天,才说:“少爷,我没尿,我有话……”
“说!”
“少爷,我在村里看见一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人,他长得跟你一样。”
其美杰布闻听大怒,扬起鞭子抽在刚珠的身上,骂道:“我看你是吓破了胆!”
刚珠嘟嚷:“我就知道你得打我,我不说了。”
其美杰布却突然有了兴趣,逼问:“说!那人是活的,还是死的?”
“活着的,是个喇嘛,叫扎西顿珠。穿着绛色僧袍,还在夏麦庄园里救人呢……那人长得倒是慈眉善目,跟您就像一个妈生的。”
“该死的奴才,你找抽啊!”其美杰布闻听生气,挥鞭子打刚珠。
其美杰布只顾着抽打刚珠,却没注意山石后面躲着两个牧民,他们神情鬼祟,充满杀机,正朝德勒商队这边张望。两个牧民确认了骑在马上的是其美杰布后,骑上快马朝远处跑去。
德勒噶伦的病情越来越重了,德吉给他盖了几床被子,他还嚷嚷着冷。德吉忧心如焚,打发管家旺秋去请藏医嘉措喇嘛。没多长时间,旺秋气喘吁吁地赶回来,他低声地告诉德吉:“嘉措喇嘛不见了。好像……昨天仁钦派人把他叫走了,再没回来。”
德吉心中一紧,这个该死的仁钦,一定是他在背后搞的鬼!请不到藏医,老爷的病怎么办呢?德吉正急得坐立不安,仆人进来禀报,仁钦噶伦在府外求见。真是步步紧逼啊,德吉一面让旺秋去通禀德勒老爷,一面亲自把仁钦噶伦迎进客厅。
仁钦遭遇了那场暗杀,只受到了一点儿惊吓,没有伤到皮毛。那枚手雷炸死了他的坐骑和两个奴仆。市政衙门勘察现场的官员找到一枚英国造的新型手雷拉环、一些炸弹的碎片和一个吃剩下的印度产的罐头盒。从这些物证上判断,行刺的人是从英印那边过来的。这一点不出乎仁钦的意料,德勒噶伦为人磊落,他不会干这种下作的事儿。刺客应该是雪域同志会的。上个月,西藏地方政府通知英印的噶伦堡当局把这个非法组织给端了,一定是漏网的亡命之徒跑来拉萨报复。此时的仁钦,不但不痛恨雪域同志会的刺客,相反,他竟然心生一丝的感激。“他们早不炸,晚不炸,偏在那个结骨眼上给我来这么一下。这是上天的有意安排吧!”现在全拉萨的人都认为是坚色和德勒派人行刺,这让他博得了广泛的同情。所以,刺客的真相一定要瞒下去,把这笔糊涂账就记在坚色和德勒头上。
德勒噶伦来到客厅的时候,仁钦和儿子洛桑正对着德勒府佛龛里的金佛,恭恭敬敬地参拜。他闻听德勒进来,转过身来,笑脸相迎:“老噶伦,知道您贵体欠安,特备下几服圣药,给您送来。”
德勒上下打量仁钦,讽刺地说:“仁钦大人太客气了,我本来也要备下几服圣药去看你呢,你的伤好得也忒快啦,变戏法一样。”
“谢谢老噶伦惦记。”说着,仁钦靠近德勒准备坐下。
“慢着,你别坐这儿,离我近,当心我传给你,伤寒可不认人!”德勒不客气地说。
“那好。德勒大人说笑话,有这么邪乎吗?”仁钦尴尬地坐到了稍远的地方。
德勒扭脸瞟了一眼德吉,提着气对仁钦噶伦说:“我是染了伤寒,他们都瞒我,没人肯说真话……他们哪知道,英国人打进拉萨那年,闹过伤寒,我染上了,没几天就好了!这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菩萨让我今世修的功德,我还没修完呢,哪肯轻意让我去投胎转世。你们瞧着,没两天,我就好了。”
仁钦话里藏针:“您是金刚不坏之身,小小伤寒能奈你何?洛桑,来!”
站在他身边的洛桑上前,把带来的一个缎子盒递给德吉。德吉看都不看,转手放在桌子上。
“我今天来拜望您,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跟德勒大人商量。”仁钦开门见山地说,“您这几天没去参加政务会,噶厦那边有些手忙脚乱了。热振活佛已经到了拉萨,大家正筹备着给新的摄政举行就职大典。德勒大人不在,凡事都不凑手。”
“我没那么重要吧?”
“重要,当然重要。”
“就职大典定在哪天?”
“三日之后。”
“到时我一定去。那是天大的喜事儿。”
“您去了,冲冲喜,这病就好得更快了。您有了精神,我好再请教德勒大人下面的事儿。”
德勒一愣,问道:“还有什么事儿?”
仁钦笑里藏刀地说:“热振活佛执政以后,他马上就要着手寻访达赖佛爷的转世灵童,我们噶厦也要着手安顿新的达赖家族……这可真是件棘手的事情!”
德勒明白了:“你是说……给新的达赖家族封赏吧。”
仁钦笑了:“对啊,过去这些事务一直都是您来掌管,噶厦政府有多少家底,噶伦大人您比我清楚。我们有多少庄园、牧场,有多少农奴、牧奴,这都在您肚子里装着呢。以往的钱粮就入不敷出,今年要先挪腾些庄园、牧场,分给热振活佛当供养。明年,也许是后年把新达赖佛爷迎进拉萨,他的家族又要封公授爵,噶厦又要献出一大批。嘿,难哪!……我们得想个法子啊。”
“我能有什么法子?从噶厦政府已有的庄园、牧场中拨出一部分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