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德吉才缓过神来,她一把推开扎西。望着手足无措的扎西,德吉竟然看见其美杰布站在他的边上,扎西依然身体僵硬,其美杰布拍了拍他,他才回过神来。德吉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深情地叫道:“少爷,其美杰布。”其美杰布望着她笑了,影子渐渐模糊,最后与扎西合为一体。
扎西无法适应德吉的举动和神情,他躲到一边的卡垫上坐了下来。德吉调整情绪,她终于清醒了,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扎西的心乱了,他胡乱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突然,其美杰布坐在卡垫的另一端,他神情依然,拿起酒瓶,倒红酒。扎西有些发愣。其美杰布冲他笑了笑,不见了。一杯倒好的红酒,静静地放在桌几上。
扎西回到佛堂,他想念经,但心里已经定不住了。他是一个贫苦差巴的儿子,七岁的时候就随上师进了多吉林寺。他的前半生是在寺院和云游中度过的,绝少接触女性。今天德吉扑进他的怀里,他有些心猿意马,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德吉一样六神无主,她直奔屋顶,却发现上面空无一人,女儿和天上的风筝都不见了。她四下环顾,失态地狂呼:“兰泽在哪儿,我的女儿呢?”仆人告诉她小姐跟管家老爷去拉萨河边放风筝了。德吉闻听匆匆奔河边而去。
那只扎西才扎好的风筝飘在拉萨河边的天空上。兰泽拉着风筝线,开心得很。忽然一阵风吹来,风筝一头栽下来,挂在树上。兰泽急得要哭。旺秋赶紧上前,使劲拽风筝线。兰泽哭了:“你轻点儿,拽断了。”
旺秋不耐烦地说:“不就是个破风筝吗,小姐,不要了,不要了,我去给你买个新的。”
兰泽开始哭闹:“我不要新的,就要这个,这是爸啦给我扎的。”
旺秋没办法,只好踩着仆人的肩膀,往树上爬。兰泽抱着洋娃娃站在地上,仰头看着他们。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在吆喝着什么,于是好奇地回头张望。河边不远处,一队奴仆穿着破衣烂裳,带着简单的行李,朝这边走来。远处的布达拉宫清晰可见,他们有些恋恋不舍。骑在马上的头人,手里拿着鞭子,吆喝着:“快走,牵着不走赶着走,属骡子的!”
一个奴仆来到他的马旁,请求:“头人老爷,容我们一点儿工夫,给布达拉宫的佛菩萨磕个头吧。”
“磕什么磕?今天晚上到不了羊八井,咱们都得让狼给吃了。”头人恶狠狠地说。
奴仆来了倔脾气,不再理他,自行跪在地上冲着布达拉宫磕起长头。其他的奴仆,胆大的也效仿他,跪地磕头,胆小的站在原地傻愣着。头人火了,骂道:“坚色家的奴才,就是不一样,够犟的,跟你们主子一个德行。”他把马鞭扔到地上,对一个奴仆说:“强巴,给我抽!看他们还敢磨蹭!”
被叫做强巴的男仆不知所措,捡起鞭子还给头人。
头人大怒:“我让你去抽他们!快去!那些趴地上的,一个都不能放过!往死里抽!”
强巴替他们求情:“头人老爷,你就遂了他们的心愿吧,今天这一走,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布达拉宫了。”
“你还敢不听招呼,叫你去抽,你就去!再啰唆!”
“老爷,我从来都是挨打的,从没打过别人。”
头人从马上跳下来,抡起鞭子边抽边骂:“你是挨打的,我打死你,打死你,我叫你不听吆喝!”他把强巴一顿暴打。
强巴的脸被打伤,鼻子也打肿了,鲜血直流。
头人又去打在地上磕头的奴仆:“你们这些拉萨的懒鬼、丧家狗,等到了安多就知道我的厉害啦。”
兰泽抱着洋娃娃走过来,她看见流着鼻血的强巴,递上手帕:“给你,你脸上都是血,擦擦吧。”
强巴看着眼前这位贵族小姐,胆怯地说:“小姐,我不敢。”他拽起自己身上的氆氇抹了一把脸。兰泽看强巴擦完了脸,问道:“你疼吗?”强巴摇头:“我生下来,就是备着给老爷打的,不知道什么叫疼。”
头人拼命地抽打那些磕头的奴仆,奴仆们不理,继续磕。他气得发疯,扬起鞭子又要打人的时候,却看见自己的马循着河滩上的草,走远了。头人追了过去,抓住马缰绳,冲着马抽起鞭子,发泄心中的愤怒。马被打惊了,挣开缰绳,掉头就跑。
旺秋刚爬到树上,就看见远处的兰泽正和强巴在一起。他惊慌地大叫:“小姐,小姐快回来,快回来,离他们远点儿!”他顾不上风筝了,从树上滚下来。旺秋摔疼了,龇牙咧嘴地冲着仆人发火:“去叫小姐,离那群脏鬼远点儿,别染上瘟疫。”仆人扶着他从地上爬起来,朝兰泽跑去。
兰泽听到喊声,往回走。正在这时,惊马迎面跑来。兰泽吓得乱跑,怀里的洋娃娃也掉到地上。惊马跑过来,踩在洋娃娃身上。
远处,德吉带着两名女仆赶来,她看到眼前的一幕,惊马正朝兰泽狂奔而来,兰泽惊呆了,站在那里不敢动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强巴从后面冲了上来,把兰泽一把抱过去。惊马踢倒强巴,从他身上踏了过去。
德吉和旺秋从不同的方向飞奔过来,她抱起地上的兰泽。兰泽此时才吓得哇哇大哭,德吉也吓得快哭出来,她焦急地问:“兰泽,你没事儿吧?”
旺秋也跑过,摸索兰泽的胳膊、腿:“小姐,你没伤着吧?”
德吉冲旺秋发火:“远点儿滚着!”
旺秋知道自己惹祸了,吓得面如土色:“奴才该死,小姐的风筝挂在了树上,奴才去给小姐……”
德吉回手就是一个大嘴巴,打在旺秋的脸上。旺秋赶紧求饶:“少奶奶,我错了。”
德吉领着兰泽,让她走两步。兰泽一边哭着一边走了几步,德吉看她没有什么异样,放心了。
这时,头人也跑过来:“夫人,马惊了,没伤着小姐吧?”
旺秋冲上前去,发邪火:“你个安多的乡巴佬,找死啊!惊着了我们家小姐,我要了你的狗命!”
头人连连作揖,不敢回话。女仆过去把兰泽的洋娃娃从地上捡起来,娃娃的衣服被马踏得又脏又破。
德吉想起了强巴,见他还蜷在地上,对仆人说:“把他扶起来,问他怎么样啦?”
仆人把强巴扶了起来,强巴伸不直腰,却问:“小姐……没事儿吧?”
德吉看了看他,问道:“踢哪儿啦?”
强巴腰弯得更低,差点儿摔倒:“夫人,被马踏了一脚,没事儿。”
德吉吩咐旺秋:“给他些钱,谢谢人家。”旺秋不想给,搪塞地说:“少奶奶,带小姐出来玩,没带钱。”
头人见那些奴仆围过来,吆喝大家:“快走,快走,给我追马去!”
一个奴仆搀着强巴颤颤巍巍地也走了。强巴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兰泽,冲着她,艰难地龇牙笑了。
兰泽突然叫道:“我不让他走,阿妈啦,我不让他走!”
“他是别人家的奴仆,怎么能不让人家走呢。”
“我不管,我就是不让他走!”
德吉马上反应过来:“旺秋,你去跟安多头人说,把他买下来。”旺秋答应着,追了上去,买下了强巴。
回到德勒府,旺秋把强巴又脏又破的氆氇扔到院子墙角的棚子旁,对强巴说:“你就住这儿!小姐把你留下来,捡回你一条小命,要记着感恩戴德。”
强巴连忙作揖:“啦嗦。谢谢管家老爷。”
兰泽跑过来,拉着强巴的手说:“管家,让他住我房间。”
“小姐,这可使不得。他弄脏了你的屋子。”
德吉在远处的台阶上听见了,吩咐道:“旺秋,小姐喜欢,就随她。”
旺秋只好给强巴换套干净的衣服,带他来到兰泽的房间。兰泽见强巴进来,笑着招呼他。强巴弯着腰,凑上前去:“小姐,您吩咐。”
“你还疼吗?”
“不疼,早不疼了。”
兰泽抓起一把英国糖果塞到强巴手上:“我不相信。给你,吃了就不疼了。”
强巴捧着糖,两眼发直,突然哭了起来。兰泽不明白了,回头问奶妈:“他怎么啦,我没欺负他啊?”
奶妈上前劝说强巴:“小姐是菩萨心肠,她拿我们下人当人,你别哭了。”
强巴听她这么一说,才敢抬起头来,感激地望着兰泽:“我这辈子没长吃糖的嘴,小姐,这糖奴才不敢要。”
“那你就吃一次,我命令你,把嘴张开。”
“小姐让你吃,你就尝尝,也不枉小姐一片心。”奶妈说。强巴感动得跪在地上,捧着糖,呜呜地哭了起来。
旺秋看小姐没有什么吩咐,转身绕过走廊,怒气冲冲地闯进佛堂,他一见扎西就骂骂咧咧起来:“你干点儿什么不好,扎什么风筝?差点儿没要了小姐的命!”扎西一愣,不知他又来哪一出,他看了一眼旺秋,没理他,继续念经。
旺秋见扎西不理自己,更气了:“停停停,你别念经了,就因为你那破风筝,我白白挨了一个大嘴巴。”
扎西似乎明白了什么,冲着旺秋说:“你过来。”
旺秋刚走近,扎西扬起手来又是一个大嘴巴。
旺秋惊了:“你敢打我!你个秃驴!”
扎西也火了,跳起来怒斥:“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你冲我吼什么!”他揪住旺秋的脖领子,继续吼着:“小姐真要被马伤了,我要了你的狗命!”
“你还真以为自己成了德勒府的少爷!”
“你以为我不是德勒府的少爷?”他把旺秋揪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大声地说,“你跟院子里的人说,我不是少爷!你说!”楼下的奴仆听到楼上吵了起来,纷纷围了过来。旺秋见状,被震住了,只好在奴仆面前演戏,赔着笑脸:“少爷,您教训得对,奴才不明事理,该骂!您骂得对!”
扎西不想和他纠缠,松开手,走了。
旺秋冲窗下的人,吼道:“都散了,都散了,看什么看!”他关上了窗户。
扎西瞪着旺秋说:“我知道!从我进这个家门,你就没把我放在眼里,你狗眼看人低。我告诉你,从今天起,你要再惹我不高兴,看我怎么拾掇你!……滚,滚出去!”旺秋气得要命,也没办法,只好愤愤地出去了。
德吉正在卧室里缝一套超小的藏装,针脚缝得精细,颜色搭配得绚烂。奶妈看她把衣服缝完了,将已经准备好的裸体洋娃娃递了过来。德吉把衣服给洋娃娃穿上,放在手上看了看,满意。兰泽跑过来,她看见洋娃娃,不解地问道:“阿妈啦,洋娃娃怎么穿藏装啊?”
德吉笑着说:“她是你的小妹妹,当然要穿藏装了,好看吗?”
“好看。”兰泽接过洋娃娃,把她抱在怀里,哄她睡觉。德吉望着女儿,脸上漾溢着幸福。强巴站在门口看见兰泽可爱的样子,眼睛湿润了,竟流下眼泪。德吉瞥了他一眼,心中不快:“强巴,你怎么回事儿?身上的伤还没好?”
强巴吓得不敢吱声,弯腰吐舌地站着。德吉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在坚色老爷家做什么?我怎么没见过你?”
强巴低头答道:“在院子里喂马,进屋子擦地,老爷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今天被那个安多头人买走的奴仆,都是坚色家的?”
“是,有庄园里的,也有府上的,是被噶厦拍卖的。那个安多人出了五块大洋把我们买下,要去藏北……”他哽咽了,说不下去。
“你成家啦?”
强巴点头。
“她被卖哪儿去啦?”
“我的妻子,还有一个一岁大的孩子,被仁钦府的管家点去了。”
德吉感到意外:“有这事儿。好在你没走出拉萨,要是有造化,跟她们娘俩还能见上面。”
旺秋一大早就出了德勒府,急匆匆地赶往寺院,因为今天是他给本尊神献供的日子。他进了佛殿,一大片酥油灯已经燃得很旺,很是壮观。旺秋跪在佛前磕头,上香,然后,把一沓藏钞放到功德箱里。
洛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寺门口,正望着他。旺秋也看见了他,四目相视,旺秋想了想,不卑不亢,硬着头皮往外走去。洛桑拦住,和善地说:“旺秋管家,我在这儿恭候你多时了。”
旺秋不解:“你找我?不敢当。”
“我知道你今天要来这里,特意来请你去甜茶馆坐一坐。”
“我从不去那种地方。”
“旺秋管家,别卷我的面子啊。是这么回事儿,你们家老爷办葬礼的时候,噶厦的那道法令,有点儿唐突。我呢,就稀里糊涂跟着去了,结果被我爸啦教训了一顿。”
旺秋猜不透他的意图,试探地问:“您就来告诉我这个?”
洛桑真诚地说:“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旺秋管家,我这是真话。其实,他们老辈有点儿矛盾,纯属政见不和,也是噶厦里有些人从中挑唆的,我们两家这些年来,没什么恩怨。所以,我专程在这儿等你,是要给旺秋管家赔礼的。”
“您要是真有这份心思,就到德勒府去,给少奶奶赔理道歉。我想,少奶奶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洛桑笑了:“你就别寒碜我啦,我给你道歉就行了。我还略备了一点儿薄礼,表示表示。”说着,他从随从手上拿过一个盒子,送给旺秋。旺秋接过盒子,琢磨着,不知他又要耍什么花招。
洛桑看出他的心思,笑着说:“打开看看,我可是真心实意的。”旺秋把盒盖打开,里面是一尊鎏金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