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大客车的一个轮子悬空了,车身开始慢慢向外倾斜,迎接它的将是一个万丈深渊,车内的乘客不自主地齐声惨叫……我们每个人都曾幻想过这样从高处坠落的场面,甚至梦到自己开始下坠,期待着落地时的撞击。我们之所以能这么从容地去联想、去模仿将要发生的事情,想象自己下坠的情形、品味恐惧的滋味,是因为我们有时间,我们并没有处于“下坠”这样一个事实中,而是在事实上停止了下坠。我曾听一位太太说:“我什么都怕,总有一天会被吓死的。”是的,我们一旦被外界力量掌控,便无暇联想,这是我们的幸运之处。时间的锁链仿佛被切断了,它让极大的痛苦对于当事人来说也变得微不足道。恐怖事件本身就像一剂麻药,带有麻醉性。氯仿,只是使人的思想上层活动进入休眠状态,但五脏六腑仍在骚动,能够各自感受到痛苦,只是这些个别的痛苦没有被休眠的思想活动“汇总”,所以我们才感觉不痛苦。任何痛苦只有被关注了,才能感觉得到。如果仅仅是瞬间感受到了痛苦,但过后就被遗忘了,那这种痛苦算不了什么。例如牙痛,其实最难过的时段是我们害怕痛苦来临的时候,而不是真正感到痛苦的过程。牙痛要发生前,人们就必定预料到痛苦即将来临,于是在惶惶不安中等待着,并且在疼痛开始前后都为它留出一段时间,然而真正的牙痛本身转瞬间即逝,几乎不复存在。
这些道理都是建立在对意识活动准确分析的基础上,可以给我们带来真正的安慰,但是想象力让我们感到恐怖的威力不容小觑,我们人生中的很多经历都告诉我们这样的道理。有一天我在剧院看戏,突然之间,剧院开始骚动起来,因为有人在看剧的过程中闻到了一股焦味,于是慌乱之下拔腿就跑,别人看到也跟着跑,我一下子就被这片刻的恐惧挤到了离我的座位十米以外的地方去了。当你不知缘故就被一个湍急的人流卷走,也不知道自己将被带向何处,这难道不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吗?可我并没有感到恐惧,无论当时还是事后回想起来都没有,因为当时情况紧急,不容我思考,所以我根本就没有思想活动,既没有预测,也没有回忆,所以我只是觉得自己被挪了一下位置而已。所以,当时我没有知觉,甚至没有感觉,仅在几秒钟内处于睡眠状态。
在我出发上前线的那一个晚上,我与很多同伴一起上了火车,昏暗的车厢里一片喧哗,大家指手画脚讲述战场骇人的见闻,让我冒出很多不愉快的想法。车厢里还有几个败兵,刚在沙勒洛瓦体验了很多的恐惧;某个角落里还坐着一位半死不活的人,头上缠满绷带,面无血色,战场的恐怖在他身上被描绘得绘声绘色。正在叙述的人添油加醋地说:“他们密密麻麻地向我们扑过来,像一群蚂蚁一样,我们的炮火怎么也挡不住。”听到这里,听众的想象力便如野马脱缰,一发不可收拾,恐惧也肆无忌惮地袭来。这时,那位半死不活的人开口了,开始讲述在阿尔萨斯时一块弹片从脑后击中自己的经历。他所遭遇的痛苦是实实在在的,不是想象出来的。他说:“我们当时以树林做掩护,一路狂奔。就在我逃出树林时,一股强烈的气流突然使我失去知觉,这一刻起,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病床上,我已经被送到医院了。医生告诉我,他们从我头部取出一块跳蚤那么大的弹片。”就这样,陷入想象痛苦中的我被这个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的人带回到现实的痛苦中去了。这件事使我猜想,人们最大的痛苦是由思想方法出现错误造成的。虽然,这还是不能阻止我去想象“弹片如何撞击头骨,头骨如何碎裂”。但是有一点让我受益匪浅,因为我开始明白想象出来的痛苦与实际上的痛苦绝非一回事。
1923年8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