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晨,我在帐寝醒来,听见庭院中人声喧嚣,世良的笑声传来,“孝穆你又立功了。”哥哥也笑,“谢过妹夫好计策!”两人击掌而笑,步声渐远。
原来萧挞凛元帅又一次大捷归来,并且俘获了南朝的大将王继忠,此人是块硬骨头,元帅便派了哥哥前去劝降,可是期间绝食,自刎,也绝不肯松口。
当年萧挞凛元帅曾经俘获的杨业,撞死在了李陵碑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计谋,让他肯改变南朝人誓死捍卫的气节?可哥哥和世良一出马,我并不会怀疑这个人是懦夫,他只是遇到了了未来岁月中契丹最出色的两位将军。
傍晚时分,寝殿外已经传来锦衣声音,“小姐,车马准备好了。”二姐说的皇室聚宴,便是今夜。
哥哥萧孝穆率领亲兵早已出发。车辇叮铃作响,院中护卫侍婢已经准备好,我的阿爹萧和纵马而出,带着金定冠束发,身披虎纹大氅,威风凛冽,可我只看得到他的寡淡与不择手段。
我隔着帘幕,对阿爹道,“我要嫁的是耶律世良,阿爹若还盼着陛下指婚,那就别怪女儿给您丢脸了!”
阿爹声若冷霜,“你糊涂了!”
约莫一个时辰,侍婢扶着我走下车轿,进入宫帐。只有这样的场合我才像一个后族女子的待遇。我随着父亲身后屏息凝神,余光扫寻过去,在纱帐一侧还有十余位契丹贵族女儿家,有的娇俏可喜,有的美艳动人,却都透着草原女子才有的英气。
约莫片刻,萧挞凛和一位汉人官服的中年人伴着陛下进帐,想必就是王继忠了。
陛下爽朗笑了声,扫视了群臣道:“今日只是王室兄弟之会,众臣自在些,莫要拘束!”
帐外远处马蹄声渐停,门外兵将传报:“恒王殿下前来!”
我的心中隐隐茫然若失,一颗心彷如在云间飘荡,杳杳不知所踪,陛下和众位臣子说些什么竟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垂下了首以口观心。
恒王揭开大帐,仆仆走入,今日是一袭雪色貂袍,神情肃穆,没有初次燕京时的随意,走之中帐便跪下叩拜道:“臣弟拜见陛下,恭祝战事顺捷。”
陛下笑道:“起身罢!快为二弟赐座!你从燕京前来,路途劳顿,朕要敬你一杯!”
恒王起身入席举起桌边酒盏笑道:“臣弟拜过母后,晚来一步,自当认罚!”说罢与陛下相视而笑,拂袖坐在了左边最高席位,正在萧和的一侧。
我在这一处,看的清他的侧颜,那一****隐隐觉得世良的鼻子直挺,是有些像他。可是他的眼睛最是飞扬舒展,抬眼回眸间似有千言万语,相比之下,斡儿的眼睛美则美矣,却深深地像湖水,虽有温煦正气,却伴着永远挥之不去的清冷。
我低声对父亲道,“你若能给女儿找一个像恒王这么英俊的人,我萧于弋肯定嫁给他!否则您不要插手我的婚事。我自有定夺。”
阿爹重哼一声,“六院部那混小子,他能和恒王相提并论?”
我未理会,却看见萧清宁的哥哥,也就是萧挞凛的长子萧韩隐有些怒意走了进帐,身后随着冷眉直对的世良。他们二人发生什么我并不知道,只是后来当事的一个侍卫还原了场景。
据说陛下有意邀约萧清宁献舞一曲,可萧清宁原本约世良这一夜来帐下取做好的冬衣,世良来了寻不到清宁,只遇见了带着亲兵赶赴皇家宴会的萧韩隐。
萧韩隐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一向不喜世良,据说他私下竟然质疑世良是恒王之子,否则,一个普普通通的六院部小子怎能受到父亲的重用青睐。更何况,听从恒王还是陛下,是要明晰的一条线,要站好的一列队。
那一****只是伸出了长剑,闲淡的问,“你叫什么?”
世良直直道,“六院部耶律世良,你为何拦我?”他突然拔出剑柄,剑尖直对韩隐,“你若误了我的时间,休怪不客气!”
萧韩隐不怒反笑,“你这么着急去找我妹妹萧清宁?”
世良闻言,这才愕然下马,“世良刚才得罪了,望将军海涵!”
萧韩隐将他的窘态尽收眼底,睥睨斜视,傲然拱手,“今夜陛下召设的庆功大典,只有功绩卓著的将士贵戚才有资格前去,你今日是见不到了!”说罢欲走,不料,世良信手扬起了萧韩隐坐骑的缰绳,尽是质疑,“阿姐真要做妃子了?”
萧韩隐颇为不悦,“我们兰陵萧氏世代功业显赫,配的上清宁的,自然只有王室贵戚,声名狼藉的贱庶子弟,有甚么资格询问!”
世良手中缰绳陡然松开,脸色苍白的注视着面前的人,“声名狼藉?怎么讲?”萧韩隐冷冷盯着他不服气的傲意,缓缓从他身边走过,漠然道,“整个六院部人都讲,你生来一副好相貌,这才受尽宠爱,一片坦途,你莫要忘了,契丹男儿只有建功立业才是真本事,否则,就是天大的笑话!这副皮囊能为你赚来的东西,总会有一天失去!”
他说罢快马加鞭离去,剩下世良在原地楞住,身影在月光下拖着长长的落寞影子。
美人如花隔云端,萧清宁的舞姿自然是让帐内的君臣纷纷明白了,何为国色,为何有了烽火戏诸侯的传说。
哥哥刚一进大帐,怔然而顿,握住剑柄的右臂缓缓松开,在原地恍然回到了那一年。当年陛下生辰,她也曾如此盛装,嬉戏而做,一曲霓裳羽衣舞让满契丹的皇室贵族为之惊艳,让他倾绝这一生。
帐内帐外,问曲声者,无不心神俱摇,涌起浓浓情思。我虽是女子,却也明白了为何哥哥会爱慕这样的女人。
恒王阖目,闲品着杯中酒,绝情者如斯,也不敢直面喜欢的女人被人所夺的现状。
我又感受了当日燕京报复的一丝淋漓,苦涩和绝望被冷笑掩盖,嘴角不禁上扬,可是直到我看到站在人群隐处的世良。
世良的视线停落在着清宁身上,随着她的舞姿步步流连,眸光清澈明亮,情难自禁的扬起了的嘴角笑靥,而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欢欣。
那才是情窦初开的懵懂眼神,难掩少年的倾慕惊艳,与之相比,他与我之间的笑语似乎变成了敷衍。
一曲结束,座上的诸位将士贵戚竟然静寂,尚未回过神来。
陛下兴致大发,目光炯炯环视大帐,朗声道:“我契丹女儿众多,未出嫁的可否应声?”帐下天性豪气,直接就报了某部某女,有的羞涩,只是应了声有。
王继忠凝重起身拜谢,沉吟片刻,起身举起酒碗对陛下道,“都是难得一遇的好女子,微臣有何福气!陛下素来喜欢看南朝剑舞,微臣斗胆献艺,若陛下一盏酒喝完,微臣手中的箸指向哪位,全凭上天恩赐缘分。”
陛下大笑,“一碗酒只怕不尽兴,朕命人为王大人击鼓助兴,点到为止!”王继忠见状,信手拿起桌边箸筷,以箸代剑,恭穆而立。
清脆作响,陛下举酒抿啜,鼓声响起,王继忠庆立时箸筷出手,身形翻舞,风声凛凛,随着剑招,鼓点却是越来越迅疾,身后几位将军一改之前的冷漠敌视,忍不住赞道:“好剑招!”
倏忽之间,陛下举起空杯,以示众人,鼓声顺势宴歇,舞剑声声骤然停息。众位将军不禁大笑“好!便是这位!恭贺萧和大人!”
大帐内目光如炬,悉数向我看了过来。
我从未有过这般茫然无助,任凭它渗入每一处肌理毛发,无意识的凝视向远处的那个身影,可是萧清宁一曲终了后,那个少年已经不知踪迹了。
我蓦然觉得可笑,萧清宁是我命中的劫数,她的出现总伴着我的心痛,幻觉最残酷的被切断,尖锐淋漓。
父亲已经走下席位,正要回话,我却直视陛下,直入无人之地,冷笑一声,“我萧于弋是契丹太祖皇后五世孙女,要嫁的是英雄!”我环视着帐中诸人,“我若是男子,也会像我父亲哥哥那样为契丹抛洒血汗,凭借着功业论成败。而不是身为女子,站在这里,任由人指点嫁人!”
我目光熠熠,是后世史书上记载的“凶”恶之象,那也是我的心智年龄不能承受的不甘心。
我冷冷道,“陛下九五之尊,统帅着我阿爹和哥哥这样的人才,难道不觉得,”她目光凛凛瞥向王继忠,冷冷道,“王大人这样选亲,听天由命,侮辱真心,算什么好汉!我萧于弋对天盟誓,宁愿孤苦一生!”
王继忠连忙退了数步,竟不敢直视我,拱手道,“这等幸事折煞王某人了!”
陛下愕然半晌才沉眉道,“朕倒有些好奇,你看得起哪样的人?”
我蓦然间心中空荡,余光看去,偌大的宴饮帐内,有奢华无极的珍奇玩物,风情迥异的美人,威武骁勇的契丹贵族们,这些人注视着我,仿佛看着世间最可笑的事情,此后我萧于弋的名声不过是个笑柄了。
“若我说的出来他的姓名,陛下须准我一个心愿。”我的视线落在了那淡定的俊逸面容上,遥遥看着恒王看向我的惊愕。
我粲然一笑,当即跪拜,以手对天盟誓,“求陛下赐我一门好亲事!先祖述律皇后五世孙女萧于弋恳请陛下赐婚给六院部耶律世良!”
恒王的眼神瞬时黯然,他怎料到我要请婚的男人并不是他。
可转瞬间,他就那样冷然的看着我,蕴着无尽的神伤,这一切,只是为那个抚养大的少年感慨。
陛下却似乎洞察世事,只是道,“耶律世良?是庶民?契丹历来只能世族通婚,你是朕生平见的最胆大的丫头,可你既然这样胆大,若他此次南伐立了军功,朕就恩准这门亲事!”
这是我第一次品尝到了权力的魔魅,我数年追求的所谓爱情尽是虚幻,当权力赋予它力量,它才变得可以触摸。那一刻我仿佛是落入深渊之际,被一双手紧紧握住,足底深渊,眼前明光。一切的不定数和背叛的征兆,在圣旨的面前烟消云散。
我蓦然间心如同悬浮云霄,飘然不知所在。
我想起了那日,恒王笑对我说,要管住小野狐,那也须好本事。我说,我每日割他一滴血,他若疼了,自然不会走了。现实亦是如此,任世良心思如何,这一生终归是在我的手中,不会逃走。
皇家接风宴会,萧挞凛褪去了平日的戎装,一袭闲服,未走近王继忠,就已经行礼拱让,“两国交战,各为其主,萧挞凛在这里给王大人赔罪!”
王继忠起身还礼,汉服博袖遮掩,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展开杯底示意萧挞凛,“元帅威名赫赫,当世英豪,王某甘拜下风!”
陛下笑,“二位贤臣,都是英豪,朕盼着诸位为我大辽建功立业!”
坐下臣子纷纷拜下,“臣等愿竭忠尽智,镇扬国威!”朝野上下,俱是勃发昂扬的气象。
王继忠逡巡着皇室大帐,眉间有着惊惧之意。这番热血景象,自然是不同于宋室的优柔。数月之前,宋国的朝臣还曾因契丹南下,纷纷倡议迁都,朝中的主要争执并不是抗敌与否,而是迁到蜀地还是金陵。
他也应该意识到了,即便是和功臣老将相比并不是很起眼的少年将军萧孝穆,也是骁勇睿智的当世良将,这个帝国未来的小将们并非预想到的无知蛮狠,而是富有生气,颇有将帅风范。
哥哥向他敬酒的时候,他才回过了神,“将军少年英雄,文采武功俱是一流,佩服!”哥哥歉笑,“孝穆能得此赞誉,不胜荣幸!”
王继忠仰天叹了口气,环视着周围的聚饮臣子们,不由笑道,“人的念想,有时候真的奇怪,我煎熬了数月,陷入的迷症,当日将军一席话,如同当头棒喝,心结解开了不少!”说罢,俯身深深的一拜。他蓦地想起一事,微微一笑,“当日那位少年,可是将军的弟弟?一门能出两个这样的儿子,令尊今后无忧了!”哥哥摇头笑道,“他便是我的妹夫,耶律世良。”
王继忠闻言看向我,点头甚是赞许,“令妹好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