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夫人来到府前,钟离贡急急上前相晤,责怪道:“怎么到现在才来?平日里都是由你主事,我们这些老家伙还真应付不来。”
张夫人从容应道:“刚才与察举使邓大人说了几句话。”
钟离贡皱眉,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道:“可还有挽回的余地?”
张夫人轻轻摇首,抿唇道:“或许只能送他去荆州后再下些工夫了,州牧大人下的亲命,旁人全使不上力。”
钟离贡苦笑一声,负手离去,将门前一干烦扰丢给张氏。
张夫人自然没有什么怨言,向往常一样干净利落地接手过来,不多时就打理得井井有条。
时辰已近晌午,众人在府前翘首以盼,却迟迟不见正主儿归来。大伙都在焦急之际,突然却从府内走出个小厮,来到张夫人身前小心翼翼地低语几句。
于是张夫人淡淡道句:“众人散了吧,明少爷已经归家。”转身便进府内。府前的一众钟离族人莫名其妙,七嘴八舌地吵嚷了一会,大多觉得没趣,便也各归其所,准备欢度中秋佳节了。
张夫人入府之后屏退左右,径直往祠堂走去。到得祠堂门前,就清楚看见一名白衣少年对着祖宗牌位庄重而跪,脊梁挺得笔直。
那人自然是察举归来的钟离明。
张夫人毫无芥蒂地唤了一句:“明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钟离明闻声站了起来,转过身来走到张夫人的面前,作了一揖恭声道:“禀叔母,府前人太多,我想这时候应该低调些,便绕了两步翻墙进来。”
这句话说得实在调皮,若是由受宠的儿子向母亲说起,免不了要被笑骂几句,脑门上讨些栗子吃吃。但发生在这对婶侄之间,却仍然显得十分冷淡僵硬。
果然张夫人只是淡淡道:“你做得对。”
钟离明沉默片刻,突然直起身来,以比眼前叔母长了寸许的高度“临下”道:“侄儿有一事相询,望叔母有以教我。”
他的眸子异常明亮,刺得张夫人不禁微微眨了眨凤眼,这才道:“说罢。”
“叔母对我察举一事百般阻挠,究竟是为了何故?”这一声问话本该中气十足,但钟离明刻意压低了声音,显是不想让旁人听到。
如此一来,气势上馁了三分,这喝问便也变得有些滑稽。
张夫人难得地轻扬嘴角,似有嘲弄之意:“做母亲的偏心自家孩子,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若你察举不成,志儿和杰儿便有机会。”
钟离明摇头道:“本来我也是如此觉得,现在回想起来却发现有些不对。”
张夫人奇道:“有何不对?”
钟离明道:“三叔公的态度不对。回来时我曾见他,按说府中出了这等好事,他总该喜上眉梢才是,但他却眉宇间隐有忧色,甚至对我也是敷衍了事,好像这件事对家族有害无利一样。”
张夫人很是惊讶,没想到钟离明竟能知微见著,想到这一层去,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钟离明追问道:“叔母作何解释?”
张夫人竟道:“没有解释。”
钟离明终于忍耐不住,面带激愤之色,咬牙道:“就算叔母执意欺瞒于我,我也还是能够猜到一点的。父亲离奇早亡,大哥莫名失踪,这两件事是不是都和我有脱不开的干系!”
张夫人淡然道:“年轻人多是如此,总觉得世上之事每每都以自己为中心,却不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般简单的道理,徒惹笑耳。”
钟离明怒极反笑,竟用手指向堂中的祖宗灵位,厉声道:“我向钟离家列祖列宗发誓,就算穷尽此生也要查明父兄故事!叔母执意欺瞒于我,我无可奈何,但须知终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张夫人再不答他,只道:“胡大人午前曾派人来府上传话,明日便有人接你到荆州去。去了荆州之后要好好保重身子,如果遇到什么解不开的困难,只管回襄阳便是,你总不想和儿连丧父兄三人吧?”
和儿便是钟离明的亲弟钟离和,这一句说辞竟似隐隐带了威胁警示之意。
钟离明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大怒之下向张氏啐了一口拂袖而去,再也管不上什么伦常礼节。
张夫人默默在堂中站了一会,方才出门向下人布置中秋的晚宴。
此时远在荆州的州牧府中,也有人动了雷霆之怒。
一位身着镶金边玄色长袍的伟岸男子,狠狠地将一卷竹简摔在地上,儒雅英俊的面容也扭曲了起来。
“一群饭桶!还敢说什么我荆州司闻曹情报天下第一!这么点小事都查不出!承平三年!那年长安发生了那么大的事!钟离珪当时就在长安!也许就在未央宫里!结果连这都查不出!酒囊!饭袋!滚!”
另一个形容猥琐的干瘦男人跪伏在地上,低眉望着已经被摔得四下散乱的竹简,久久不敢回话。
伟岸男子越看越气,恶狠狠一脚踢在那干瘦男人身上。这一脚隐有风雷之声,干瘦男人几乎要被踹翻,却是神情自若,口中平静道:“主公息怒。吞日事变之后新皇登基、丞相掌权,其中每多皇家秘辛,留存档案几乎被销毁殆尽,并非司闻曹情报不力,实在是无处落力啊!”
那主公脸色阴沉得快滴出水来,显然并不满意这种解释,但终究无可奈何,只得长吁了一口气,缓缓踱起步来,想要平复情绪。
干瘦男人沉默了一阵,方才又道:“生时的情报或者查不确切,但钟离珪却是死在豫章的。那里可说是我荆州的后院,多下功夫定有斩获。”
主公训斥道:“那你还不快去!都已经误了十六年了,还想误到海枯石烂么?”
干瘦男人伏在地上慢慢退去,心想无怪乎主公如此紧张失态,烛龙现世之劫若要应在荆州,既是亘古未有的大危难,却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干瘦男人退去之后,偌大一间厅堂中只余下玄袍男子一人,他慢慢踱出门外,忽地一下飞身跃起,立足飞檐之上。
镶金边的玄色长袍迎风展开,带下好大一片阴影,似是要笼罩世间。
男子远眺北方。却不知是近观襄阳,还是远望长安。
回说襄阳钟离府里,钟离明出了祠堂,满腔怒火不知如何宣泄,兜兜转转到底还是回到自己熟悉的东院里。
这是长房的居所,自父兄不在之后,只有钟离明与钟离和两人在此居住。
钟离氏的娇子钟离和正蹲在地上,不知在独自嬉耍着什么。只道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入耳,他才抬起头来,望向来者欣喜道:“二哥!”
眼见弟弟的稚嫩憨态,钟离明平和了许多,上前几步爱怜地轻抚稚童的脑袋,笑道:“一直在等我?”
钟离和只比钟离明小上五岁,身量却矮了许多。他一把抱在哥哥身上,却只能揽在腰间。
钟离明被小家伙弄得有些瘙痒,不禁咯咯直笑。
钟离和道:“听说二哥被举为贤良,将入荆州书院修行?”
钟离明拍了拍他的后背,柔声道:“是啊,明日便要启程去荆州了。”
钟离和显然没想到离别会这么快,扑在钟离明怀里的小身子不禁抽动几下,隐隐已能听到啜泣之声。
钟离明只好温声抚慰,在许诺了一定回经常返乡探他之后,方才让幼弟平复下来。
钟离和却依然不是很安心,口中嗫嚅几声。钟离明听不真切,便问道:“小弟,你在说些什么?”。
“我是说……二哥你千万不要像父亲和大哥那样,再抛下和儿不管了。”钟离和小声却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一股酸劲儿突然涌向眼帘,钟离明长叹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绝不会!”手中却将弟弟揽得更紧了。
此时他才明白,踏出桎梏的第一步,只怕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轻松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