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霄踏纸所行处，哔哔啵啵的迸裂声此起彼伏，而薄如蝉翼的宣纸，却干净完整，宛若竹排，行至水中央。
湖心停驻，便有震耳之声自冰面下雄雄传出，绕是相隔遥远，青玉也顿觉心肺一荡。呼吸顺畅了，四处重又默然。但这短促的嘶吼声，青玉却已确定是赢鱼发出。
“赢鱼生在蒙水，天地初开时便以天赐鸟翼之力，乘风破浪，逆流游至南海，自此筑居而栖，这泉栖湖内，怎会有赢鱼存在？”
青玉正自惊疑间，又一阵震耳之声剪风入耳，惊诧之余，更确定是赢鱼无疑。再看湖心处，这番冲天顿地的喊叫，冰面却仍是严丝合缝，可纸上之人，却已被这穿冰迸出的激越之气，推在空中。
青玉劇然失色，足尖一点，迅疾飞身而去，将半躺空中的妘霄扶住。因抱得紧紧，丝丝温润气息，吹在她额上，似冬晨初升的明日光，熏人欲醉。她不由得微微一笑，柔声唤道：
“霄哥哥可还记得玉儿？”
他二人俱已落足在宣纸上，离了湖心，赢鱼也便重归沉寂。宣纸很是轻薄，踩在其上，脚下却是踏冰一般，无棱无角，湿滑无比。青玉摇摇晃晃着，纤纤楚楚的身子已被妘霄揽得稳稳。他低眉颔首，深潭般的眸中透着清雅与慰然。
青玉眉弯秋水，清灵一笑，舒展的眉心似携了莫大的幸福。
“玉儿还以为，霄哥哥的记忆会不复存在，会忘了玉儿……我们，我们快些离开这里吧，赢鱼虽非凶兽，但若受了攻击，戾气冲心，会比凶兽凶猛百倍。”
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青玉看得分明，若是往常，他定能轻易地躲开。心下黯然，知他神法不比往昔，急要护他周全，速速远离了这湖心。可他却并未有要离去的样子。
“泉栖湖反季结冻，全因这湖中赢鱼所致。母鱼产子亡命后，这赢鱼因丧偶痛彻心扉，带着甫出生的幼鱼，双双沉入湖心底。泉栖湖因有源头活水，才得岁岁不涸，这泉眼在湖心，被赢鱼身躯堵了，兼以它消沉之气，雪上加霜，才成了这番情状。若长此以往，恶气冲冰散出，便不仅是一湖之祸，举镇百姓皆要受了牵连。”
冰下深蓝一片，似滴了墨迹在其中，氤氲不绝。青玉悯然一恸，微抿了唇，似有当头一棒，径直敲在心头上。
“时令错象，泉栖湖之厄，也是霜雪神义不容辞的责任。若是霜翁还在，他定是能有所察觉，在事态尚不严重时出手挽救。可玉儿却是浑然不知不觉，愧对他老人家垂死留我这一片残霜，也愧对霄哥哥倾心倾力相救……”
“霜翁千岁之人，神法自在你数倍，且九州盏亦是他造，心意相通。盏预察了一方异象，他亦随时知晓。此境界非一朝一夕之力，玉儿不必过分自责。”
妘霄一番话稍稍起了作用，她仍是自怨，纵目一望，只想相助妘霄，让湖水恢复如常。
相问之下，才知妘霄方才踏纸入湖，那宣纸上画就了成双叠对的一双男女，是缱绻恩爱模样，以引得赢鱼追忆往事，伤怀震怒，借它蛮力来破冰。
“幼鱼甫生，便被沉入湖底，有水无日，羸弱沉睡。待这冰面消融，自会醒转，嘤嘤啼叫。赢鱼天性，素来是极其爱子的，这幼鱼到底随时日长大了些，必不愿生父如此自戕，待醒转了来，嘤嘤哀鸣，或能解了它丧妻之痛，不再沉沦湖底泉眼中。”
青玉颔首了然，纸上图画映入眼帘。那画中女子娉婷袅娜，虽淡墨痕勾勒而出，却难掩月貌花容、沉鱼落雁的绝色。她目不转睛看着身侧男子，款款深情流露，男子风神俊秀，直叫人说不出的娴静从容。
青玉暗暗称赞，这般卓然逼真的画作，方才湖心震荡，想来是赢鱼生了妒意，游出湖底来。
宣纸复游弋，踏冰而动，墨痕擦冰驶过，印下朦胧的影子，日影下明灭不定，流光溢彩，不知是画影还是人影。青玉依在他身侧，徐徐前行，湖心冰面上潜生的碎痕渐在眼前。冰下一条鱼影隐约徘徊，青玉欣然，若再引得撞击，想来便可成功，于是抚紧了妘霄，行至湖心，随时准备携他飞身越去。
冰面安然无恙。青玉见那团暗影只是游动，似要下潜，吃惊看向妘霄。他肃目下视，隐有忧色，青玉当下便知画儿已无了先时效用。
暗影愈渐难寻，却见妘霄已抬了手臂，凝了寒魄之力，欲要自行破冰。青玉大惊，冰面之厚清晰可见，神法耗损亦是心知，他是重伤初愈，不啻是舍命之举。
旋身挡在他身前，双目而视，身子贴得紧紧，他眸光潋滟，自己仓惶的神色清晰可见，脑中不由机灵一动，她与妘霄，共处一纸，若作亲昵状，或可引得赢鱼上游。决断已定，似有桃瓣贴面，自先飞红了脸。足尖用力，嘶一声微响，宣纸拆成两半，随风飏远。
冰面澄澄，似磨得极精致的一面铜镜，倒映出宛若定格的一幅画卷。镜中的她，缓缓踮了足尖，脚踝处玉白皮肤似凝露落雪，在裙裾翩飞时，一隐一现。相隔的面庞尽在目前，她阖了眸子，攥着他的衣袖，瑟瑟地吻在他唇上。温热的鼻息，一下下，乍暖还寒，灼得她双颊愈绯红一片，楚楚动人。他身子一振，那无时无刻不是柔婉的神色，倾城眉目间，溢满缱绻柔婉，他微垂了头，手环在她腰后，纤纤楚楚的身子被回抱得紧紧，吻亦深沉了来。她只觉天旋地转，耳畔唯簌簌风声，轻柔吹拂，似泛在不系之舟，翦水游过，不知归处。不知多久，只闻得雷鸣般的一声，自足下炸然生出，冰面已次第融化开来。
飞在当空，青玉见这满湖的冰层层化去时，一个小小鱼形随那赢鱼游动，嘤嘤低鸣，婉转中更有喜不自禁之情。日影倾斜，落在了柳梢后，看来似缺了一半，所剩残阳似挂在枝头，将明光笼了几分辉煌，映在水面上，是微蒙蒙的淡黄色。清风徐来，漾起缕缕波觳。深波翻涌，引得湖面微涨，水何澹澹，波觳似涌向天边，与碧蓝天色相映成趣，美轮美奂至极。
“这样的泉栖湖，真让人如痴如醉呢！”
青玉偷偷看向妘霄，心绪亦如这湖水，起起伏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