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重返朝堂之日,已是深冬。许是太久未归,知言总觉得宫中古怪,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短短一月间,未曾有御试考核,可朝堂之上却多了不少她不熟识的官员,且许多老臣,却都未曾上朝。
知言轻咳一声,引得身侧的林照侧目来瞧。林大人这个月终于如愿以偿,官拜礼部尚书,见许知言那崇拜的眼神,不由扬了扬头,如缝隙般的小眼勉强睁开,露出黑黢黢的瞳孔。
“林大人可知近日以来,缘何多了数十位新晋官员?”知言小心翼翼道。
“许大人被禁足期间,朝中十分精彩呐!”林照故弄玄虚,“不少老臣,如裴朗大人般主动请辞,告老还乡去了。”
“哦!”知言点头,“多谢林大人提点。”
“哪里哪里,今后我也算你的直属上官。”林照得意道。
“林大人提醒的是。”知言微微侧脸,却见不远处的冷修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知言连忙收起目光,望向高台龙椅之上的天子。他端坐中央,俊美白皙的面容愈发透亮,眉目中浮现出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身侧的楚端抿唇微笑,形容俾睨。
知言愈发迷惑,便听陈帝孔轩悠悠开口,声音空灵如天籁游丝,“许大人闭门思过的如何了?”
知言连忙出列行礼,“如陛下所见,臣日后定会如今日般早早上朝,再也不会贪睡误时。”
陈帝点点头,“许久未陪朕对弈了。”
此话一出,震惊朝野。皇帝陛下对许知言抱怨,你都这么久没陪我下棋了!众所周知,许知言出自御周候府,即是今日的魏王。而陛下登基后不久,许知言便被禁足不得出府,依陛下所言,便是落实了他在登基前便与许知言有旧。
啧啧啧,这个许知言,果然狡兔三窟。即便是下朝,林照依旧咬牙切齿,他的职位虽高,却不及那小白脸与陛下更为亲密。
林照心中愈发阴郁,与墙角拐弯之际,躲闪不及与来人险些撞在一处。那人颇为高大英俊,令他恐慌。
林照连忙赔礼道:“哎呀哎呀,冒犯了齐大人,罪过罪过。”
齐皓自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林大人下次可得小心。”
“是,是。”林照弓着身子连忙逃走,心中不由泛起嘀咕,以他的卓越洞察,此番告老还乡的均为先魏旧臣,像是有什么人有条不紊地清理着一干旧臣。而更为奇怪的,是原本作为叛逆的齐皓,忽然便加封了兵部尚书,统领宫中御林军。
真是太难捉摸了。
知言亦是心事重重,神情飘忽地踏入御书房,却被眼前的景象所惑,一时立在当场。
御书房有一美貌少女,华服席地,正倚在陈帝孔轩身侧研磨,她微微一笑,唇边泛起两朵漂亮的梨花。
南枝二字险些脱口而出。
“哦,许大人还不知道,岳大人原是女儿身。”立在一旁的楚端笑道。
岳南枝这才发觉有人进来,盈盈双目如含水般望向知言,苦涩一笑,“见过许大人。”
知言蹙眉道:“岳大人这是?”
“南枝乃是新晋的贵妃。”陈帝温和一笑,眼角春风,拉着岳南枝的手道:“听闻你二人为官之时,私交甚密。”
岳南枝脸色一变,连忙跪地叩首,“启禀圣上,臣妾与许大人不过是同僚之谊。”
陈帝云淡风轻道:“起身吧,朕没有怪罪之意。”
怎么会这样?短短一个月,朝中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知言心不在焉地盯着棋盘,这一个时辰下来,负多胜少。陈帝不由摇头,“知言的棋艺,倒是退步了。”
知言连忙道:“陛下棋艺精湛,微臣自叹弗如。”
“连你都这般敷衍朕了。”陈帝摆摆手,“罢了,朕乏了。”言毕轻轻抬起手臂,岳南枝会意,匆忙上前扶起陈帝,出了书房。
孔轩还是孔轩,却又不是孔轩,知言愣在当地,他在岳南枝的搀扶下,身形虽瘦,但也高大,龙袍在他身上似忽大了些,他步履轻盈,似有一飞冲天之势。
知言尚未回过神来,浓重的龙涎香萦绕而知,有一只长而温柔的手,轻轻扣住她的后脑。惑人心神的气息道:“你与她不同,你是我的妹妹,日后的大长公主。”
楚端!
知言心口一凉,不知楚端接二连三的试探意欲为何,却装作乖巧的模样道:“楚大人昨日的话,我思前想后许久,却仍是记不起半点儿时之事。”
他的手指头轻触耳后那枚银针,“记不起便不要强求,你只要信我便是。”
知言心中千回百转,遥想当日偷窥到倾城先生与楚端在玉王府上的情形,大胆道:“先生也曾说要我信他,他却欺骗了我。”
楚端手指一顿,来了兴致,“哪个先生?”
显然,他既知道许昌的许无言,也知道倾城先生。知言颇有怨言道:“我的恩师许无言,她说我自幼在无言书院长大……我不知该信谁。”
“他啊!”
知言此时看不到身后之人,只能凭借他的气息与声音判断情绪。楚端的声音明朗,“若他害得你家破人亡,你还会认他这个恩师?”
“我……”知言心上一紧,“我不知道。”
“你怎会信他?”楚端状似嗤笑,“若不是他的馊点子,你母亲也不会远嫁异番。”
知言心上一动,“楚大人能否让我好好考虑一下。”
“好。”
知言离开之时,远远看到立在廊下的岳南枝,她目光悲戚,眼角的泪光转瞬即逝。知言心上一窒,不忍再看,回头之际,却见不远处有一行御林军持剑而立,为首之人,乃是当日窜逃的要犯齐皓。
齐皓见她,露出森森牙齿,目光却越过她,望向廊下的纤弱身影。
知言眉梢一动,“齐大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齐皓抿唇道:“如你所见,无恙。”
御林军渐渐远去,知言走得极快,勉强跟上齐皓的步伐。
“你为何回来?”知言急切道。
“南枝有难,我不得不归。”
“追杀魏王,可是你所为?”知言又问。
“都自身难保了还惦记你的小情郎?”齐皓向来稳重,竟能说出这般轻浮的话来,令知言羞恼。
“你!”
不待知言再说,齐皓便将她连赶带哄送出了宫。
何子非曾断言,先皇生前最信任齐皓,因而宫中暗卫皆由齐皓调拨。先皇一死,新帝孔轩迫不及待地想要除掉齐皓,却在这个过程中屡屡受阻。恐怕这才是他纳妃的真是意图,将齐皓心爱之人困在宫中,迫使他为自己所用。
知言心上一凉,孔轩为玉王之时,为人光明磊落,谦谦君子,而今怎会犯下如此龌龊之事。不仅仅是此事,陈帝之死,孔诏伏诛,嘉宁公主癫疯,一件件一桩桩皆是阴谋。
陈帝神情涣散,岳南枝难以脱身,齐皓受制于人,楚端真假难辨,余鹤与她心生罅隙,何子非又远在魏王府,她该向谁了解其中奥义?
唯一可信的,只有太史大人冷修。而今日冷修在朝堂上的表现,似是有话对她讲。知言心下拿定主意,一出宫,便往他们多次相会的酒肆而来。
小二见了她也不多说,径直引入了二楼的包房。
知言顺手将房门带上,却见原本立在窗边观景的冷修忽然转过身来,快步上前揽住她的肩膀,语气关怀道:“这一个月,你倒是去了哪里?”
她竟未能瞒得了他。
“你怎知我不在附上?”知言笑问。
“若是你在京中,上朝之时又怎会露出那样的迷惘神色?”
原来她的一举一动,他皆看在眼里,可是她不能回应他更多。知言索性逃离他的温柔,坐在案边饮了一口茶,强压着扑通直跳的心脏。
“我去了哪里,你应该已经猜到。”知言眼神闪烁。
冷修见她如此,幽幽叹息,“我在宫中,见到了先生。”
先生?知言霍然起身,声音骤然提高,“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远远见他伴于楚端左右,形容恭敬。”冷修长眉轻蹙,似是不解。
“冷大人可知楚端是何人物?”
“为何这样问?”冷修反问道。
“近来许多老臣告老还乡,是不是与他有关?”她虽是询问,却语气笃定。
冷修点头,“余鹤曾说,那些官员并不是主动请辞,而是遭人毒手。”
“余鹤可曾将真相禀明圣上?”
冷修又摇摇头,“所有奏章都要内侍大人呈奏,恐怕是石沉大海了。”
“岳南枝又是为何入了后宫?”知言几乎趴在桌子上,等着冷修的回答。
“此时说来蹊跷,岳大人竟与逃脱大理寺缉捕的重犯齐皓私会,被逮了个正着,双双被押回大理寺受审。然而事事难料,谁知岳大人竟是女儿身,齐皓也被赦免重罪,官复原职。”
知言听到此处,心中了然,她望向冷修,试探道:“依你所见,楚端……是否有意除去先朝旧臣。”
冷修唇角一勾,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