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秋风扫落叶。立秋前后,天幕总极缓慢极缓慢地流淌着灰乌的云彩,还连续几日都吹颇强的西北风,刮得树的断枝四处跑,而瓦顶则“嘎嘎”地响。
杜月雨在做饭时,菜要下油,她才想起家里没有油了,不过她不死心,去打开碗橱瞅了瞅,拿出油瓶仔细瞧,看见瓶底还有小半勺,就把它们全倒到菜里去——那些最后还留在瓶里一滴一滴由向下的瓶口滴到菜里的油滴,她一共数了有五十下,才终于难得再滴,这时她又再往瓶里冲进一点儿水去晃一晃,全倒进菜里去。
每年的秋收前,柴头岭村及周边方圆上百里的范围内都会有一两个月的饥谨期,许多人会在这种时候提着篮子四处去挖野菜或捋榆钱。今年更糟,由于一个半月前国军和共军在附近打了几次仗,弄得流落四方的饥民随处可见,因此杜月雨家因接连给国军征粮征油,不交就硬抢,弄得米也不多了,油更全光了。
用水煮好菜舀进盘后,杜月雨看着锅底。这锅里飘在剩汤上的那些油星子是最后的一点儿油了。要想晚上的菜还有点儿油香味,那就得把这锅里的这最后一点儿油星子撇起来,别让它们白白浪费掉。
想到了这一点,杜月雨就去拿过了一个小碗,用勺子轻轻地撇起那油星子来,也还有可看入眼的薄薄一层。
“要吃,要穿,要油盐,现在一样样都看着没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父亲杜克林突然在堂屋里跟母亲慨叹。
“是啊,遇到国军那样的土匪、强盗,就算以前有再多的米油,也要给他们征光抢光啊!我们算好的了,还熬到了现在,多少人已经出去讨饭了。”母亲张秋娥道。
“到处都这样,要讨饭又能到哪儿去讨呢?人家自己都没得吃,谁会舍给你。”
“唉,最好打仗莫打到我们这儿,不然房也给炸了,要吃没吃,要住没住,那就更惨了!”
“是啊,是啊,仗最好莫打到我们这儿,不然真是活不下去啊!”杜克林一副烦恼的声音叫起来。
杜月雨家一向都养有鸡鸭的,即使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也还有,只不过尽力藏到别人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去而已。由于人都不够饭吃,鸡鸭更少喂,因此饿得越来越瘦。
“鸡没食了,你也不晓得放点儿糠进去。”杜月雨看见弟弟杜月和在灶屋门外玩,责备他。
“得,得,不用你讲,我会放的。”杜月和说。
他跑进了仓屋,过了一会儿他跑进灶屋,她还没留神他已把一团东西悄悄塞到她口袋里去了。
“那是什么东西?”杜月雨叫着问。
“鸡吃的人食。”他一本正经地回答,忍俊不禁地哈哈笑弯了腰。
她对他瞪眼,他把一只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姐,在我们家里,我就觉得你最亲,所以我才跟你这样。要换了爸妈,我可怎么敢呢?”
他掰开她的手,把一团湿糠从她口袋里掏回出来,放到她的手心里。
“有的人家现在连糠也没得吃,我们就算吃糠也算好哩!”杜月雨发出了低低的慨叹。
这一日杜克林找了一条绳子把挂在门上的竹帘子卷起来,用小绳子绑紧,吊在门顶上。然后他几次出去,传回一些打仗和饥民的情况,到晚上杜月雨已吃过饭睡下了,还听他突然说:
“受饿的人那么多,不晓得会不会把我们没熟的稻子偷来吃,我得去看看。”
说着他就披衣摸黑走了出去。
二十七
第二日凌晨,杜月雨早早就起床了,人还有点儿困,但她不能再睡。长这么大,她一次也没有睡过懒觉,如果再躺下去,她自己都觉得惭愧。因此她揉揉眼,坐了起来,穿上衣裳到桌前对着小镜子梳梳头发,然后拿橡皮筋儿扎了辫子,头上包着青头帕——这儿的女人都是这样,平常在家、出门都习惯了包头帕——就走去灶屋洗了把脸儿。这时瞌睡虫早跑光了。
她昨晚已先准备好了干粮和口袋,因此只喝了一气水,早饭也没吃就出了门。
外面风挺大的,叫她几次感觉自己头上包的头帕会给吹掉地上,只能用手抓紧头帕的下角。
她这次出门是自己决定进深山去摘榛子。家里没油吃了,又没有花生、油菜籽可榨油,只有去十几里外的深山摘野榛子。
她一路走,一路望。即将出山的太阳将一点儿朝霞照在天空,越来越给人带来绚丽的感觉。为了找野榛子,她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被称为米里流甜大峡谷的地方。这米里流甜大峡谷的意思是“迷你的流着甜水的大峡谷”。它不是两座大山夹着的一条水沟,而是地层下陷形成的。它离柴头岭村有近二十里远,以前她从没来过,这次为了找榛子她跑来了这儿,尽管她身子乏了,腿也软了,她也不能不为它的神奇美丽所深深地吸引。这大峡谷竟有落差达二百八九十米的瀑布,那大瀑布是河水在谷口汇聚后,向谷底冲泻而成的。
在杜月雨生活的世界里,四处的山都是有主儿的,她家是她家附近一小片山和水田的主儿,这外边的山则是属于别的主儿的。现在她是到别的主儿的山上来摘野榛子,照她想那些主儿不会吃野榛子,那些野榛子会自己坏、烂,白白浪费掉,但她不能撞见人,如果撞见人,她就得大遭殃了。
山径人迹罕至,不仅细如鸡肠,而且杂草丛生,荆棘极多,非常难行走。
但杜月雨只能走这样的小径,也只有这样的小径才不易遇见人。
有只老鹰在空中打着旋儿,有一棵树的树干上趴着一只松鼠。
由于杜月雨躲躲藏藏,专找荆棘最多,人最不爱去的地方闯。如果听到有声音象脚步声或人声,她就把自己隐没在草丛中,结果弄得脸也伤,手也伤,手背都流出血来。不过还好,她一直没遇见她不想遇见的任何一个人。
这一片山地的主儿可能对自己的领地管得比较好,野榛子还相当多。杜月雨摘了有一大口袋榛子,还幸运的没给人发现。
榛子可以榨油,但她把它们背回家后,父母并没有赞同她的意见全拿去榨油,而是留多一些果仁当饭吃。现在到处灾荒、战乱,家里所剩的粮食太少了,榛果仁也得匀着吃哩。要太早拿去榨油榨光了,别说派其他用场,到时要粮食吃完了连肚子也没东西填,怎么行呢?
杜月雨家因没油吃同时家里的粮食也越来越少而不得不去深山摘野榛子。那个被迫从杜克勤家回到自家的张兰娇,她家的情况更糟糕。以前张兰娇就是因为自家衣食难继而被迫去杜克勤家帮佣的,现在不仅粮食早吃光了,还多了一张嘴,日子更难过了。
在这越来越乱哄哄闹饥荒闹战乱的日子,四周围的很多人先是到处去挖野菜,后来野菜挖光了,就去摘野果、树皮吃。有些人因为去偷摘财主家的野果子给抓住,竟然给打个半死。
张兰娇家从多年以前就在饥荒年份剥一些较易嚼咬、较好消化的树皮吃,因此这日张父叫张兰娇去外边“找米下锅”,就没让她去找那些人人爱吃的东西,而是让她直接去剥一口袋树皮回来。就是这剥树皮,她也跑了好几里路,到难给人看见的山中选取好树就拿刀灵巧地把树皮一片片割开,剥下,塞进口袋,满了就绑得紧紧的快快背回家去——那是剥的有主人家的树皮嘛。
路上她遇到一些逃荒的人,其中有一具饿殍倒在路中央,叫人不能不生悸怕。她又不能不过去,因此只能绕一个大圈,从小沟外边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