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刘细娟的儿子杜新良现在总很烦恼。
——他不能不烦恼啊。
由于母亲神经太脆弱,给解放初的政府工作队拉去批斗一下就得了精神病。
从此她就不管白天黑夜都老是乱唱乱叫,声音非常刺耳,叫人承受很大的精神折磨。
这天晚上时,母亲先也在唱,还是那句老歌:
“东方红,太阳……”
她总是开头的那几个字清楚,到后头的字就含混不清了。
对杜新良来说,如果母亲单是唱,那还好受一些,最起码耳朵不会感觉那么刺耳难受。
可要是她不唱歌,却是乱嚷乱叫时,那就难受了。
她的声音会经常突然增加很多分贝,高得几乎不是人发出来的,看不见的音波直穿人的耳膜,直穿人的身体,叫人难以忍受。
早在十多年前,杜新良就曾和父亲一起送母亲去精神病院治过病。
她开始硬不肯去。
他们劝说她,拉她她都不肯去,她总高声乱骂说她没有病,他们送她去精神病院治病是害她。
后来他们只好叫上几个人,采取生拉硬拽的方式,硬抬她去了,她又老是要硬跑——明跑和偷跑,不肯呆在精神病院里,叫她吃药一点儿也不肯吃。
杜新良和父亲没办法。
在精神病院里也是给她折磨得够戗,最后只得随她了,从此都再没心思管她了——管也管不了啊!
母亲既然没在精神病院好好治过病,那自然不会自己好的。
因此她便总是乱吵,总是乱唱,总是乱嚷,叫杜新良和父亲都没有安静、舒心的日子过。
以前杜新良因为自己是地主家庭成份,原就很难找到对象的。
再加上母亲后来得了精神病,有心嫁给他的女子,见识过她的疯模样儿后,自然一个个都不敢再嫁他,全都不辞而别了。
以致叫杜新良这个虽然年轻时长得颇英俊潇洒的人,这一辈子也只好无奈地打光棍了。
这一天晚上,因为开始母亲没有乱嚷叫,只是唱些疯歌,杜新良原本是睡得熟熟的。
可是到了半夜三更后,母亲突然在堂屋里尖叫起来,他就被这刺耳的声音惊醒了。
那声音歇斯底里,竭尽全力,直刺人的耳鼓,叫人一听见就象掉进油锅里一样,烦躁难受。
他立刻生出了极大的恼怒,想要跑出堂屋去斥骂她。
但是天气有些冷,他怕感冒(他平常总很容易感冒的,一感冒就十几二十天甚至两三个月才能治好),叫他拿不出决心去离开热被窝,然后穿衣出去。
同时他现在也正睡意朦胧的,只想再睡进梦乡去。
于是他便用手指插进了耳朵。
但躺在床上仰卧时两胳膊很快就累了,而侧卧时则总有一只胳膊很快就累了。
不仅如此,那些指头插进耳朵内竟一点儿作用也没有,挡不住母亲的高声大叫。
那刺人的高叫声使他常常要蹦起来。
他只得走出了屋去,忍耐着好声好气地对母亲说:
“妈,你快睡觉吧,现在很晚了,莫在那儿吵了吧。”
母亲瞧着他,竟对他喷着怒火,仍高声大骂着,骂得很混乱,没有什么意义。
杜新良无可奈何了,摇摇头,只得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去。
但他自此就一直无法再睡了。
熬到了第二天早上五点半钟,母亲终于吵累了,吵困了,躺到了她的床上去,杜新良这才终于能睡上一下安心的觉了。
就在这难得的睡梦里,他做了一个以前从没做过的好梦境:
大概是在五六月天的时候,杜新良来到了一个他以前从没看到过的小山村。
这小山村的景色挺优美、挺迷人的,不仅有别处都能见到的山、田和树木等等,还有别处不能看见到的白纹牛哩!
杜新良是自己独自一人跑到这儿来的。
他步行来,穿着解放鞋,身上带着一个包。
他看见那白纹牛时禁不住很惊奇,因为他想看清楚它为什么会长白纹,就由不得凑前去仔细地端详着。
放牛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
这小男孩见他对自己的牛那么好奇,那么感兴趣,就笑着告诉他:
“这牛是一个美姑娘变成的哩。就因为它是一个美姑娘变成的。所以你看见它就觉得它这么特别,这么漂亮。”
“这牛是美姑娘变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杜新良哼哼着鼻子说,认为这小男孩骗他。
但这小男孩却似乎觉得很委屈,争辩似的高声说:
“这牛真的是一个美姑娘变成的啊,我不骗你。我决不骗你。”
“好,好,我信你,我信你。这牛确实是美姑娘变成的,你没骗我,你没骗我。”
杜新良见这小男孩这么认真,也就不再跟他多计较了,虽然仍不相信小男孩的话儿,但也笑着向他挥挥手,不去跟他争得那么清楚了。
他继续往前走去。
在路上他吹了几次口哨,自己听着那口哨觉得挺好听的。
不久他就进到了一个村子里。
在这儿,他遇见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这两个年轻人象是一对恋人,互相挨得很近,一副很有情意的样儿。
杜新良看向那个女青年,竟发现她非常白净、非常美貌,就象天仙一样。
他在自己村里以前是曾见过文新玉、钱新莲那样的美人儿的,见她也这么美,便暗暗想:
“这一个跟她们比,也好象一点儿不差哩!这世上竟会有这么多美人儿吗?!”
于是他不禁对这美人儿多看了两眼。
不久这两个男女青年分了手。
他去追着那女青年看,还没追上几步,竟突然听见有一个似曾相识的老头儿在背后对他高声说:
“你不用看了,她就是你们村的×××。你以前看过她很多次的。”
他还没听清这老头儿说的“×××”到底是什么名字,自己人就醒了,而这人一醒,就什么梦境都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杜新良醒了来觉得很奇怪:
自己怎么会做出那样的梦呢?这个梦里的情景告诉他的都是些什么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