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繁荣之下,哪会有如此多山贼土匪。山贼土匪多,证明了这个凡世混乱,多数是迫于生存,无奈落草为寇。
王二所招雇的这帮地痞流氓印证了此话,他们口中,他们的很多亲朋好友都在讨这口饭吃。
“因为生活艰难,因为苛捐杂税。”这是招雇来的打手中,一个绰号叫做“话痨”的地痞说的。
这地痞叫作周星星,是个自来熟的德性,长得一个猴子样,竹竿身材。他堂兄弟,他表兄弟,他姐夫妹夫都上山吃大锅饭了。
王二本想问他为什么不跟着上山吃大锅饭。王二嘴巴都没来得及张开,这周星星迫不及待的自己就招了。“我这种人上不了山,入不了伙,因为上山是有要求的。我这身板儿不达标。就算有我兄弟担保也不行,山上不养废物。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是不是很伤我自尊?这能怪我?我爸妈生我就这样。但这也不能怪父母是不是?爹娘生了我,养了我。给了我生命。有肺痨也不是他们的错。他们还供我读了几年私塾,让我认识了不少字,懂了不少道理。要感恩。是不是?不过我这肺痨也不严重,能活过四十岁。我现在才二十一,才活一半呢。人活一辈子,难得。是不是?总得要活得称心如意。是不是?爹娘都走了。我就该快活的活下半辈子,是不是?娶不娶媳妇的,不打紧。估计,我这情况也娶不到媳妇。我倒是看中了张家那丫头,就城东张大夫家那丫头,我这病就是张大夫看的。……”
后面的话,我没听了。这个世界的地痞就这副模样?难道不该凶神恶煞,目露邪光?不该奸笑****?难怪不达标。连地痞流氓的标准都未达标,何况上山做那草莽英雄。这不是地痞流氓,只能称之为无所事事的浪荡游民。
不过我想起那帮被我和王二杀了个干净的山贼土匪。心有愧意,悔恨。都是苦命人,何苦。一切都是盲从害的。山贼是,我是,王二也是。盲从于自己的信仰?盲从于自己的命运?盲从于无奈,无奈于自身所处立场?
或许,还是山村中的生活适合我。
贾正经始终未曾回转。却不知是否出了什么意外。但力所难及,这又是我们的一个无奈。暂且抛开。也抛开“话痨”周星星口中的“生活艰难,苛捐杂税”,凡俗之事,不是我们所关心。我们只关注我们自己,关注自己的将来,关注自己的眼下。
眼下之事——上路,往盐州府。
一路上又遇见数伙拦路虎,少则三五十人,多则上百。很明显,山贼土匪是有眼力的,看得出来我们的保镖是乌合之众,不比前几天杜镖头一伙人都有真材实料。所以跟杜镖头一起的时候路途安生,如今的行程则是热闹非凡。在我的授意下,王二也没再造杀孽,靠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就将诸多他口中的“同道中人”打发走了。我并不关心他用什么法子,说什么话将这些草寇打发走的。只能看见群寇走得笑容灿烂,依依不舍,并有赠品相留,以及赠语相送——“王老弟,一路走好。”,“小兄弟,……”,“……一见如故。”,“这是我们寨子信物。”。“前方十里有四方寨,我小儿子在那里混饭吃。”
如此,一路走到盐州府,非但没有破财伤人,倒还多出不少钱财和王二口中的“兄弟”。山中好汉所赠零碎钱财全被王二赏与众打手,表示——“亏得各位威势震天的大哥一路关照,这些钱财在山上好汉口中虽说是赠送给我的,但却是看诸位面子,实际上就是给你们的孝敬钱。那些好汉是怕各位看不上这点小钱,所以才借了送给我的名义。……”。
王二说了一大通废话,然后恭送这帮保镖——散了吧。
盐州城不小,地处一盆地。转过一座名作九里的大山后,隔远就看见了盐州城,也明白了为什么官道旁的这座山被称作九里山,目测,此山距离盐州城刚好九里路。
我们所向是盐州南门,城墙估计在五丈高,有七里长。所以能确定这是一座中等规模的凡俗城市。
城墙远望色泽深沉。走近,可见城墙是丈长条石垒筑,石缝间有杂草生,石面多有青苔覆盖,裸露处则石泽暗沉,这是经年累月的烈日暴晒和风雨侵蚀的痕迹,也是盐州城的历史,而这历史所昭示的却是多年的太平世道。因为城墙所见无丝毫烽烟痕迹,若真是如我们所想,山贼土匪多证明世道混乱,世道混乱则少不了叛乱四起,烽火满地。然而城墙的历史痕迹告诉我们,这城墙已经有数百上千年未经战火洗礼,只是慵懒、随性的躺在大地群山间,任时光洗刷着身体。
或许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黎明前的黑暗?一旦暴风雨临近,亦即是黎明将至?有些时候,暴雨代表的就是光明。
这都哪儿跟哪儿?一堵城墙,居然我也能发散思维胡思乱想。所谓的生活艰难,苛捐杂税仅仅是周星星口述,我又未亲身感受,也未亲眼目睹,又哪来的资格定性这个世道混乱。难道非得要世道乱,才得落草聚众?往大了说,太平盛世,亦会有哗众取宠之辈背道而驰,想闹出个千古名号来。当然这种情况多数闹出来的是骂名。这谁说的准?也或许这些山贼土匪仅仅就是因为好吃懒做,上山聚众只为不劳而获,大口喝酒中虚度光阴,大口吃肉间安享晚年。
这又在瞎想了,收回思绪,先将眼前的城门守卫打发了吧。
守卫的表现:盘查严厉,一丝不苟。这可像极了紧张时局中的非常手段。
城门前半里处,分散往各处去的六条官道,排了五条数里长人龙,唯独我们所走这条道仅我们一队人马。于城门半里处,我们汇入来往的车马人流,直是等了大半个时辰才龟爬至城门口。
再严厉的法令,也有撼动的基础。守卫一丝不苟盘查的紧绷脸面,经不住王二手底下递过去一锭金子的动摇,于是城门守尉脸上的乌云消散,明媚开颜。这守尉打量我们一行人的目光看来,他得出的结论如下:不足为虑的两个小孩子和丫头老妈子,闹不出屁大点事的十多二十个地痞无赖。所以守尉决定不问来由,直接放行。
但王二没玩够,肯定不放过这守尉。于是王二还是自动老实交代,而且话语粗俗,毫无营养,“我们是王相国的亲戚,王相国是我叔祖,我叫王安石,这是我表弟张居正,是王相国的外孙。前段时间,我表姐来昌隆城我家玩,得了怪病,怎么医都治不好,没办法,这就送回盐州,叔祖人脉广大,想必能找个神医给看看。”
我听着王二这话,差点没喷出口鲜血。
王二说这话的时候,那守尉的脸色已经变了几个花样。最后,王二还亲切的拉着守尉的手,指着我们一行第二座马车说,“表姐正躺里面休息。”
守尉问道,“你们表姐是王相国什么人?”
“他孙女啊!”王二一脸惊奇表示——这守尉居然没听懂我表姐就是王相国的孙女。
王二刚才的话,叫谁也听不出来,话中有他那染了怪病的表姐是王相国孙女的意思。
“可是王依琳小姐?”
“不是她还是谁呢?”说着,王二拉着守尉的手走向第二辆马车,将车帘掀开,然后瞪着守尉,表示——不信,你自己看。
“对,对,王老相国可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儿。”守尉想必是见过王姑娘的,只是向车厢瞟了一眼。说完,守尉手底下将刚才揣入怀中还未焐热的金锭又拽入王二手中,“王公子既然是王老相国的远亲,这,这可万万不能收了。”
但王二坚持不要,“这怎么行,送出去的金子,哪还有收回来的道理。这就像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媳妇,怎么收得回来,又怎么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下收回来呢。你说是不是。”王二不学无术的无辜神情恰到好处,叫人挑不出来一点做作的痕迹。最关键是,王二说这话的时候,并未压低声线,近旁兵卫和人群都听见了。
虽然兵卫和人流都故作未听见的样子,但守尉的神情已经变了,有忿怒,有尴尬,有畏惧。
守尉的掩饰功夫还是很有功底,随即阿谀奉承的说道,“两位公子,小将为两位护道开路。”
看来这守尉也是个认识不了几个字的莽夫。不过也好,有这守尉一路的开道引路,也免得我们进了城门,还得找人打听去往王老爷子府邸的路。
城中街道上人流不息,声浪此起彼伏,吵杂贯耳。摆满道旁的各式地摊的吆喝声,地摊边脸红脖子粗的讨价还价声,酒楼中酒令划拳声,红楼中哀怨丝竹歌声,孩子他妈叫唤孩子,孩子叫唤他爹,狗吠鸡叫声。
“大白天的,红楼就做起了生意?是不是早了点?”王二在众声中只关注莺莺燕燕。
守尉一脸惊愕,表示这是常态,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难道昌隆城的红楼晚上才开门?”
难道这个世界的红楼都是十二个时辰不间断营业,姑娘不用休息的?或者是姑娘多,分两班倒?或是三班倒?但这个王二没问出口,怕露馅。昌隆城跟盐州城规模相当,而且照守尉的神情语气,红楼营业时间这事怕是就当如此,不分地域的,就是十二个时辰不停歇的营业。一个从昌隆城来的人会不知道红楼的正常营业时间?除非我们不是从昌隆城来,更是根本不是从大城市来的,不然怎么会问出红楼营业时间如此老少皆知的习俗风气来。当然这风俗习气是何时形成的,甚或自古如此,考究不出具体形成年份,就不是我们所该去关心的了,怕露馅,得掩饰我们孤陋寡闻见识浅薄的山野村夫身份。
我们现在是大富人家书香门第的小公子,更是前相国的远亲,有身份有教养。所以王二得补漏,“这我们怎么知道呢?我们一天到晚被关在府中,闻鸡起读,囊萤映雪,两耳不闻门外事,哪里知道红楼开门做生意这些事。”王二这是欺负这没读过多少书的守尉武将,瞎套几句漂亮话当头蒙向守尉,即使话中用语有问题,可这武将能理解明白?
守尉当然不懂王二话中用语不当,只觉得自己误认为两位未发育的公子是红楼常客,岂不冒犯,于是愧疚追悔,“公子说得是。两位公子仪表堂堂,文采风流,腹载五车。是小将愚鲁了。望两位公子见谅,别往心里去。”
“其实我倒是很想去见识见识。书中有数不尽烟花风月,香诗艳文,那情婉意绵,哀怨相缠,直叫人甘愿永堕其中,不舍自拔。更有很多大学问家驰骋风月,留下千古美谈。你说,这不去见识体验一番,岂不人生一大憾事。”王二这是对牛弹琴,对着这守尉发这些感慨,掉这些文袋,有什么用处。最多守尉为了巴结讨好,大不了请他去往红楼逛上几趟。难不成王二还真想省这两个钱,让这守尉掏腰包?我倒是担心这守尉腰包太瘪,去不了高级场所,带王二去低趣肉铺走上一遭,那就真要笑掉我几颗大牙了。
我摆摆头,不再理睬王二的耍猴表演,闭目养神,静待与王老爷子相见时刻。